风掀动帐帘,烛火晃了晃,映在木板床上那张灰败的脸上。李三顺的胸口微微起伏,嘴里塞着布巾,双臂被铁链锁死,脚踝处还缠着麻绳打的死结。
陈无涯坐在床沿,手指轻轻敲着蓝布带上的扣环。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人半睁的眼。
白芷站在帐口,背对着外面的喧闹,手搭在剑柄上,目光落在陈无涯肩头——那里有一道未愈的擦伤,是昨夜交手时被短棍扫中的痕迹。
“他快醒了。”她说。
话音刚落,李三顺眼皮一颤,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
陈无涯伸手,慢慢将他嘴里的布巾抽了出来。动作很轻,像在拆一件旧衣。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他问。
李三顺嘴唇干裂,喘了几口气才挤出声音:“……伙夫。”
“李三顺,十七岁入北漠左翼军第三哨所,代号‘影狼’,受训七年。”陈无涯语调平得像读账本,“三年前断龙坡一役,七队全灭。你本该死在那里。”
那人瞳孔猛地一缩。
“可你活下来了。”陈无涯继续说,“不是靠逃,是有人把你换出去的。用了一具烧焦的尸体顶替身份,对吧?”
李三顺闭上了眼。
陈无涯从怀中取出一碗温水,蘸了指尖,在对方胸口缓缓画出一道歪斜的线——自膻中向下,绕过丹田,又逆折向上,走向大椎。
那轨迹违背常理,像是把经络走成了乱麻。
白芷皱眉:“这是什么?”
“他练功的路子。”陈无涯低声道,“逆行发力,以痛引气。这种法子练一次,就等于自残一次。但只要习惯了,反而能在瞬间爆发出超常劲力。”
他说完,指尖凝聚一丝真气,顺着那条歪线缓缓压进皮肤。
李三顺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爆出一声嘶吼。
可那不是疼出来的叫喊,更像是记忆被撕开的声音。
他的眼睛睁开了,却不像看着眼前的人,而是穿透了帐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雪……好大的雪。”他喃喃,“断龙坡的雪,埋人不埋骨。”
陈无涯没停手,继续引导那股逆流真气,一点点渗入奇经八脉的节点。
“你们的任务是什么?”他问。
“破关。”李三顺声音发抖,“三路夹击……先锋是血牙营。月圆之夜,攻帅令台。”
帐内空气一滞。
白芷眼神变了。她知道帅令台意味着什么——一旦失守,整个防线就会像断弦的弓,彻底崩塌。
“谁下的命令?”陈无涯追问。
“王庭。”李三顺嘴角抽搐,“拓跋烈亲自签的虎符令。但……但中原有人接应。”
“谁?”
“我不知道名字。”他摇头,“只知道是个穿紫袍的人。每月初七,会在城西老茶馆留一只青瓷杯。杯底朝上,就是信号。”
陈无涯沉默片刻,忽然问:“七队休整令,是谁批的?”
李三顺呼吸一顿。
“我不能说。”
“你说不说,都不重要。”陈无涯收回手,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一丝湿痕,“你体内的功法有缺陷。每用一次,就等于往命门上砍一刀。刚才那一导,已经让你的气血开始倒流。你现在说,还能留个全尸。不说……等它自己炸开,你会烂在肠子里。”
李三顺剧烈喘息,额角渗出冷汗。
“是……是严大人。”他终于开口,“他拿了我们三万两金票,答应帮我们打通帅令台的轮值记录。只要七队休整,我就能自由进出各营送饭,顺便……顺手改几份名单。”
陈无涯点头,像是早有预料。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边境布防图摊开在桌上。手指沿着一条虚线慢慢移动,最终停在一处要隘。
“这里。”他对白芷说,“黑石岭。地势高,能俯瞰整座帅令台。如果我是血牙营先锋,一定会先占这地方。”
白芷走近几步,看着地图上的标记:“可我们现在兵力分散,抽调不动。”
“不用抽调。”陈无涯摇头,“我们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会动。”
他转身看向床上的李三顺,发现对方嘴角正缓缓溢出血沫。
“药性发作了。”白芷低声说。
李三顺的手指在地上抓挠,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碎草屑。他抬头看着陈无涯,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
“你不该……逼我说这些。”他咳着血,“他们不会放过你。尤其是……那个戴面具的。”
“血无痕?”陈无涯挑眉。
“不止是他。”李三顺苦笑,“还有墨家的那个小子……墨风。他早就投了异族。机关图……不是用来修桥铺路的。”
陈无涯眉头微动。
墨风?那个总爱吹牛、拿着折扇满嘴跑火车的年轻人?
“你怎么知道?”他问。
“我在茶馆见过他。”李三顺声音越来越弱,“他给严嵩递过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座会动的塔。”
帐内陷入短暂寂静。
白芷看向陈无涯:“你要信他的话?”
“我不信他。”陈无涯淡淡道,“但我信他现在快死了。快死的人,一般懒得撒谎。”
李三顺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随后瘫软下去。眼睛还睁着,但瞳孔已经散了。
死了。
陈无涯伸手合上他的眼皮,然后从他怀里摸出那枚狼首铜片,翻过来仔细看背面的刻痕。
不只是“7”。
那是一串数字:7-3-9。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明白了什么。
“七队,第三哨所,第九批次活口。”他低声说,“他们不是随便派个人来。是专门挑剩下的‘死间’。”
白芷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个人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陈无涯把铜片攥进掌心,“他的任务不是传递情报,是让我们追查到严嵩,再顺着这条线,把整个反谍网都引出来。”
“诱饵?”
“对。而且是个有毒的诱饵。”他冷笑,“他们算准了我们会查,也算准了我们查到一半就会动手。只要我们提前调动兵力,阵型一乱,血牙营就有机会突袭。”
白芷脸色沉了下来。
“所以真正的进攻时间,可能比他说的更早?”
“不一定。”陈无涯摇头,“但也可能更晚。关键是,他们想让我们相信这个时间。”
他走到桌前,拿起炭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月圆之夜,血牙营动,目标帅令台。
然后折好,递给白芷:“找个绝对可靠的人,送去赵天鹰手里。别走明路。”
白芷接过,没说话,只是默默收进袖中。
陈无涯重新看向墙上的地图。他的手指再次移向黑石岭,但在即将触碰到标记时,忽然顿住。
“不对。”他喃喃,“如果我是拓跋烈,不会让血牙营直接冲帅令台。”
“为什么?”
“太明显。”他抬头,“他会先把我们引过去,然后再从另一侧插进来。真正要打的,不是指挥中枢,是粮仓。”
白芷一震:“东侧粮棚?那里囤着三个月的军粮!”
“对。”陈无涯眼神冷了下来,“一把火,就够我们饿死一半人。”
他转身走向帐外,脚步沉稳。风吹起他的粗布短打,腰间的蓝布带轻轻摆动。
白芷跟在他身后一步距离,忽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陈无涯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当然是反过来设局。”
他抬起手,指向营地西南角一片废弃的校场。
“在那里搭个假帅令台。灯火通明,守卫森严。再让几个嗓门大的兵,天天嚷着‘主将要亲临视察’。”
白芷明白了:“引他们来攻空城?”
“不。”陈无涯笑了,“我要让他们攻得太顺利。”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写着“风起东南”的纸条,又拿出炭笔,在背面添了一行小字:
令出紫袍,七队非休。
写完,他将纸条折成三角,塞进一个空蜡丸壳里。
“把这个,放进假帅令台的案台上。”他说,“让他们亲手拿到。”
白芷看着他手中的蜡丸,忽然问:“万一他们不信呢?”
“他们会信。”陈无涯把蜡丸递给她,“因为这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情报。”
白芷接过,指尖碰到蜡丸时微微一顿。
陈无涯已经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回地图。
他的手指缓缓滑向中原腹地,最终停在一个名叫“青阳驿”的小镇上。
那里没有驻军,没有粮仓,只有一条通往京城的官道。
也是严嵩每年祭祖必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