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军械工棚,棍刀改良,卡在接合处。
朱由校设计的榫卯锁扣,精巧归精巧。然实战里,王来聘弟子劈砍,因山西破锋刀沉猛。
手腕崩劲一加,锁扣扛不住反复冲击后,每三次,必卡死一次。且刀身弹不出。
“力道超三成。”王来聘平举棍刀,指节叩锁扣,“后生的劲,没算到。”
宋应星蹲地。面前七八枚变形零件。拈起扭歪的小钩,指尖搓着裂纹。
“精铁硬,无韧性,反复震,暗伤积到断。”
“用钢?”朱由校问。
“钢分百种。”宋应星摇头,“碳钢易锈,高碳钢脆。要刚柔并济的料。”
“乌兹钢。”棚口声起。
众人回头。左光斗引着胡商进来。深目高鼻,头缠白布,官话生硬。
“小人赛义德,天方来的。”
“听闻大明造宝刀,献三块乌兹钢锭。”
皮囊开,三块巴掌大的钢锭,暗蓝底色浮银纹,日光下瑰丽如星云,眩目诡艳。
宋应星接过,入手沉坠。试金石一划,银亮刻痕,比精铁深半截。
“波斯匠人炼的。”赛义德道,“折叠锻造,方显真纹。”
“听闻有‘镔铁’自西域,“朱由校.道:“纹如星宿,可刚可柔……惜秘法多湮。”
宋应星捻须:“永乐时,三宝太监船队曾带回‘乌兹钢胚’,后库封存,不知所踪。此钢火魂暴烈,非大匠不能驯。”
“何价?”左光斗沉声问。
“分文不取。”赛义德抚胸行礼,“只求大明商船过满剌加,容小人商队搭船。”
左光斗瞥向朱徵妲,低声补了句:“此人商队常遭葡人扣押,借大明旌旗自保。”
朱徵妲颔首:“准。”
乌兹刚解了锁扣之困。然此钢性烈,火候难驯。
李铁山试锤三次。一次未熔透,两次过火烧脆。
宋应星蹲守炉前,盯着赤红炭火,忽拍膝起身:“覆土焖烧!”
耐火粘土裹住钢锭,只露一角入火。他命人严控风箱节奏,炉温稳在橘红与亮黄之间。文火慢煨两昼夜。
待钢体通体暗红,不见刺目白炽。
取出锻打。
此法耗时,却保钢魂不散。
七日之后,乌兹钢锁扣装刀。
王来聘亲自试手。扬臂,劈砍。刀身弹出如电。连劈百次,锁扣分毫未损。
他握刀长叹,声震棚灰:“有此神兵,某愿率甲队为先锋,直取倭首!”
棍刀风波方定,折叠梯的麻烦,如期而至。
朱由校原设计三段铰接,铁轴穿连,展开两丈七尺。演练时,人攀顶端,铰接处受力不均,轻轻扭转。梯身晃得厉害。
“加龙骨。”朱由校盯着摇晃的梯子,忽然开口。
“龙骨?”众人愣神。
“像船。”朱由校抬手比划,“两侧是船舷,中间缺主心骨。每段加根可伸缩铁脊,展开绷直承力,折叠随节收缩。”
宋应星摸着下巴沉吟:“铁脊要硬且轻——空心铁管,管壁压加强棱。”
“连接处呢?”李铁山追问,“铁管伸缩,接头最易坏。”
工棚复归沉寂。
打破沉默的,是赛义德,他已在工棚角落观望三日。
此刻他上前,不直接掏铜器,而是先抚胸用母语低诵一句,似在祈祷。随后才取出一物。
为扁螺旋形状,手指一按,缩成一团。一松,弹回原状。
“小人故乡,称此物为‘时光之蜷缩’,也叫蓄力螺,它并非为梯而造……是为保护《古兰经》的书页在驼峰间百万次颠簸中永不散落。”
宋应星闻言,眼中光华大盛:“百万次颠簸……这就是了!此物所耐,非力之冲击,乃时之磨损!”
宋应星一把抢过,凑灯细看,眼中迸出狂热光:
“螺旋弹机!装在铁管接头里,靠它伸缩蓄力,消解冲击,保接头十年不坏!”
“你会做?”朱由校急声问。
赛义德点头:“要上好镔铁,秘法锻打淬炼。但小人一人,做全营的量,要半年。”
“我调二十个伶俐学徒!”李铁山拍胸应下。
“还要专用淬火油槽、回火炉。”宋应星补充,“此物之魂,在最后那道火候,眼观火色,分毫不差。”
淬火油槽架起来,回火炉烧得通红。
学徒们捏着镔铁坯,在炉中烧得通体发亮,夹出来往油槽里一淬,滋滋声溅起白烟。
赛义德守在炉边,眼睛死死盯着火色,每到关键时候,便突然喝停:“止!” 学徒们立刻停手,不敢有半分差池。
七日之后,螺旋簧装梯。
新梯展开,“咔嗒”一声锁死。铁脊绷直,稳如磐石。
程宗?亲自试爬。攀至顶端,攥着梯沿全力摇晃。梯身纹丝不动。
他落地,只吐三字:“可攀城。”
与此同时,军粮工棚飘出奇香。
“徵妲饼”配方改了又改。炒面、糖、盐、熟油为底。宋应星要加肉松、干菜碎补体力。朱徵妲偏加核桃芝麻碎。
“沈炼他们在敌后,费脑甚于费力。”
最难的是保存。盛夏,饼中油脂三日便哈喇。蜂蜡密封、石灰隔潮,皆不理想。
老伙夫蹲墙角嘀咕:“俺老家存腊肉,松柏枝熏过,放一夏不坏。”
工棚后,三座熏窑立起。松柏枝点燃,闷出青烟。饼坯码入窑中,熏六个时辰。取出时,饼身淡褐,异香扑鼻。
密封测试,六十日不腐。
程宗?掰开一块,咀嚼良久。咸中回甘,油而不腻。半个时辰后,他握了握拳,挑眉看朱徵妲:“手足温热,加了黄芪粉?”
朱徵妲抿嘴笑:“就一点。”
九月下旬,装备尽数齐备。
校场上,特种部队分数十小队。一窝蜂、折叠梯、棍刀、暴雨梨花针、迅雷铳、子母连环剑、金钱镖。兵刃列阵,寒光刺眼。
程宗?登台点兵。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尔等手中兵刃,口中军粮,皆是郡主、太孙与诸位先生心血。”
“十日后登船赴闽,再练一月,渡海诛倭!”
他声如雷霆:“可有惧死者,出列!”
台下死寂。唯有旌旗猎猎。
九百七十人,无一人动。
程宗?缓缓拔刀,刀尖指天:“琉球之战,某当先登!若某后退半步,尔等可斩某头!”
“杀倭!杀倭!杀倭!”
吼声冲霄,惊起林鸦,黑压压一片飞上天。
点兵结束,朱徵妲没离校场。
她独坐讲台边缘,小脚悬空晃荡,望着渐暗的天色出神。朱由校挨着她坐下,递过一块尚温的徵妲饼。
“妹妹,怕吗?”
“怕。”朱徵妲掰一小块含在嘴里,声音轻轻的,“怕他们吃了这饼,就再也回不来了。”
朱由校沉默。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扔向黑暗:“那就把倭寇打跑,让琉球的孩子,也能安心吃饼。”
朱徵妲眼睛亮了亮,咬着饼追问:“那他们回来,能吃到新烤的吗?”
“当然。”朱由校点头,“到时候,咱们……”
话没说完,被夜风卷走。
暮色四合。校场空无一人。风吹过兵器架,呜呜作响,像远方的海潮。
工坊区的灯火,彻夜未熄。
暴雨梨花针的毒针在淬药,棍刀的刀身在最后打磨,折叠梯的弹簧在做疲劳测试,一窝蜂的火箭在灌药捻。每个环节,都有匠人守着。
老匠人张五伏在案上睡着了。手边是磨了一半的刀尖,灯花在他斑白的鬓角轻轻跳动。
他们虽知琉球在哪,却知倭寇为人,知手里的东西,要交给远行的人。
那些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大的事,这就够了。
夜风穿棚,拂过李铁山炉前灰发,拂过宋应星案头灯苗,拂过朱由校手中“蜈蚣钻”三代图纸,拂过将台上,两个并肩看星的孩子。
风掠过张五手边的刀尖,磨亮的钢面,星云纹路流转,与案头《天工开物》草稿重合。
宋应星手绘的西域镔铁臆想图,纹路分毫不差。
灯花一跳,光线溅出工棚,落在赛义德暂居的驿馆桌案摊开的《军器图说》上,阿拉伯文与汉文对照,字迹工整。
东方既白,海上。
沈炼展开密报,九字如箭,刺入眼底,刀利饼足,待君共飨。
烛火晃了晃,照亮纸条边缘,一枚朱砂小印。
“天工承启”。
那是朱由校翻内库旧档时,在永乐年间乌兹钢入库记的霉纸卷上,郑重盖下的。
沈炼抬眼,望向鱼肚白的天际,将纸条就烛点燃。
灰烬散入晨风,飘向远方海岸线。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