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怜舟沅宁下朝后,便径直去了静心阁。
明煊刚喝了奶睡下,陈清策的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些许,正抱着明煜,靠坐在窗边的暖榻上,对着的白玉棋盘玩耍。见怜舟沅宁进来,他欲起身行礼,被她摆手制止。
“在教明煜下棋?怜舟沅宁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他依旧苍白的脸,语气比平日温和。
“陛下说笑了,小皇子才这么大,怎么学得会下棋?”
这话还没说完,明煜似乎是听懂了,鼓着腮帮子道,“会,煜儿会。”
怜舟沅宁只觉得他这样子像极了他的父亲许清风,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便让宫人将他带了下去。
“看你今日气色尚可,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臣侍荣幸。”陈清策微微颔首,执起黑子。
棋局刚进行到中盘,孙德阳便躬身进来回禀。
“陛下,奴才到藏秀宫那边查问了昨日饮食。顾才子……确实用了不少性寒的蟹肉,膳房的人言,是他身边宫人青圭特意去要的,说是才子近日胃口不佳,只想用些海味。”
“另外,小厨房昨日也备了一道凉拌马齿苋……太医说,这几样东西单用无妨,但顾才子近日体虚,用量稍大,几样寒凉之物积在体内,便容易引发宫缩……”
怜舟沅宁执棋的手顿了顿,复又落下,语气平淡:“顾元丞向来嗜食海产,既是他自己贪嘴,宫人未能及时规劝,便按宫规处置涉事宫人。再挑些温补的药材送去藏秀宫,让他好生将养着。”
“奴才遵旨。”孙德阳领命退下。
怜舟沅宁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顾元丞性子骄纵,孕期不知节制,酿成苦果,在她看来是咎由自取。
反正她本就不喜欢他。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陈清策,却在孙德阳回话时,执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病气忧郁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锐光。
不对劲。
顾元丞再蠢,也不会在自己孕期,明知蟹肉性寒的情况下,还“特意”、“大量”索要。青圭是他最亲近的心腹,更不可能不加劝阻。
实在是很不应该。
但他并未多言,陛下不会喜欢多嘴的人,他不愿惹得陛下讨厌。
“清策,若再不落子,便算朕赢了。”她的话拽回他的思绪。
是慕容璟。
他大胆地猜测道。如今后宫之中,只有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
他恨顾元丞昔日跋扈,更恨慕容珩的取代与家族的无情抛弃。此举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碍眼的顾元丞的倚仗,又能将祸水东引,搅乱后宫,甚至可能牵连到正得势的慕容珩。
即便自己足不出户,可是依着慕容家的势,办这样一件事并不难。
陈清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
直到一局终了,怜舟沅宁因朝政起身离开,他都未曾多言一句。
是夜,明月皎皎。
陈清策裹着不算太薄的披风,乘坐软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慕容璟所居的弦月阁。这里比往日更加冷清,宫人似乎也少了许多。
慕容璟半躺在榻上,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听到通报,他眼珠缓缓转动,看到缓步走进来的陈清策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浓浓的戒备与自嘲。
“陈承卿?”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你这尊贵身子,怎么屈尊降贵,到我这废人这里来了?来看我笑话吗?”
陈清策示意锦佩退至门外等候,自己则走到慕容璟身边。
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映得他脸色更显苍白,却也衬得他那双眸子格外深邃。
“慕容侍君,”陈清策开口,声音不高,“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是来给你指一条生路的。
慕容璟嗤笑一声,别过头去:“生路?我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生路可言?不过是苟延残喘,等着哪一日被彻底清理掉罢了。”
“清理?”陈清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被谁清理?陛下?还是……你那位‘悉心’栽培你、又将你如弃敝履的姑母,慕容兰香?”
慕容璟身体猛地一颤,霍然转头,死死盯住陈清策,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陈清策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从你被送进宫的那一天起,你就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试探陛下、平衡势力,必要时也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你与慕容珩,并无不同,甚至……你比他更可悲,因为他至少还有健康的身体和暂时的利用价值,而你,连这点价值都快没有了。”
“你胡说!”慕容璟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因无力而重重摔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
“我是否胡说,你心里最清楚。”陈清策的声音依旧平稳,“顾元丞小产,是你的手笔吧?利用他宫中残存的、对慕容家仍有效忠的暗线,诱导或替换食材,积少成多,造成意外小产的假象。”
陈清策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并非同情,而是同病相怜的冷冽。“你想报复顾元丞,更想借此机会,将水搅浑,或许还能拉慕容珩下水,报复家族的抛弃。可惜,你算错了一点。”
他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音:“慕容兰香从来不会在意一颗废子的死活,更不会因此动摇。你这样做,除了加速自己的灭亡,毫无意义。陛下或许一时查不到你,但慕容兰香为了撇清关系,很可能会……弃车保帅,让你‘病故’。”
慕容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那你……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些?”慕容璟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因为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陈清策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恨意,“慕容兰香,是害我陈家满门被屠的幕后元凶之一!我恨她入骨!”
他盯着慕容璟,语气带着蛊惑般的循循善诱:“而你,是她亲手打造的武器,也是被她无情抛弃的残骸。你恨她,不比我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我合作。”
“合作?”慕容璟茫然地看着他,“我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很多。”陈清策语气笃定,“你了解慕容家,了解慕容兰香的做事风格和部分暗线。你宫中残存的势力,或许还能传递出一些消息。而我,有陛下的些许信任,有在暗中调查的便利。我们联手,未必不能撕开慕容家伪装的面具,让慕容兰香……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慕容璟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摇曳的轻响。
良久。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