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箓一成,光耀天地。
金灵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枚通体碧蓝、仿佛蕴含了整片白山黑水万千气象的湛蓝金箓,于天穹之上微微一颤。
随后便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眉心。
霎时间,风云平息,水龙卷亦缓缓归于天池。
那股苍茫浩瀚、与整片山川相连的气机,尽数收敛于那具看似纤弱的玄裙身影之中。
金灵自半空飘然落下,赤足轻点湖面,不见半分涟漪。
她周身的气息,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说此前的她,是龙灵化形,灵性天成。
那么此刻的她,便如这片广袤的白山黑水一般,深邃、沉静,厚重而又生生不息。
她即是她,亦是这方圆千里的山川之主。
......
湖畔,陈安静立。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照着金灵蜕变的全过程,亦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这些年里,他推演过万千金性,亦见证了马灵三人的突破。
马灵取大日,清虚子取逍遥,乔道清取星辰。
此三者,皆是从天地万象之中,择取与自身最契合的一性为锚点,点燃神火,证得金箓。
而他自己,则是以万法为资粮,以红尘为烘炉,最终证得包罗万象、归于混沌的混元之道。
可金灵的道,与他们皆不相同。
她未曾自万千物性中择一而取,亦未曾如陈安这般包罗万象。
她选择的锚点,是这片生她养她的白山黑水。
她将自己的符箓真种,与这方圆千里的山川地脉彻底相合,不分彼此。
“地仙......”
陈安心头暗道一声。
此举,竟是与古法传说中坐镇一方洞天福地,与山川同寿的地仙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自此之后,金灵便与这白山黑水气运相连。
此地不枯,金灵不灭。
她将成为这方天地的守护者,亦将受这方天地的供养。
此道虽是少了几分逍遥,却也多了几分永驻的厚重。
倒是......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
“师父。”
金灵缓步踏上湖岸,行至陈安身前,敛衽一礼。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不见半分突破后的骄躁,唯有如水般的平和。
“为何择此道?”
陈安声音平淡,温声问道。
金灵抬起头,那双碧蓝的眸子澄澈见底。
“师父点化了金灵,金灵亦从书中学来了道理。”
她声音轻柔,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书上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师父于金灵有再造之恩,长生门于金灵有容身之所。金灵不求逍遥,亦不求混元。”
她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
“金灵只愿化作这片山川,守护师父,守护长生门,长长久久,直到永远。”
陈安静静注视着她。
良久,方才悠悠一叹,抬手轻抚她的发顶。
“痴儿。”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
道途已定,多说无益。
此亦是她自己的缘法,旁人强求不得。
……
一旁,萨守坚将这番景象尽收眼底,心神震动。
他先前曾与三位四境的长老求道,亦也亲身感受。
可他们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却远不如眼下自家这位师妹来的更为直接。
萨守坚紧了紧手中《混元金箓真解》,心头升腾几分迫切以及激情。
一念至此,萨守坚便也不再犹豫。
当即上前一步,对着陈安与金灵分别一礼。
“恩师,金灵师妹。”
“弟子...告辞。”
陈安微微颔首,也不多留:
“去吧。”
萨守坚不再多言,转身迈步,沿着来时的青石长阶,大步下山而去。
......
建炎六十八年,夏。
萨守坚孤身一人,自白山而出,一路南行。
他并未急于赶路,亦未曾施展神通。
只如一寻常的游方道人,脚踏实地,丈量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自金人覆灭,已历近五十载春秋。
当年那片饱经战火蹂躏,十室九空的北国疆域,如今早已换了新颜。
此地,已是大周的辽东新州。
自白山行出,不见当年蛮荒。
目之所及,是纵横交错的平坦驰道,贯通南北。
驰道之上,时有蒸汽马车呼啸而过,卷起淡淡烟尘,将中原的货物与新政,源源不断地送至此地。
沿途也不再是曾经的简陋山民部落。
一座座崭新的城池拔地而起,青砖黛瓦,规划严整。
城中往来行人,衣着整洁,神情安定。
他们早已褪去了当年那股蛮荒的野性,亦不见半分亡国奴的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归属与身为大周子民的荣耀感。
他们操着略带口音的汉话,于茶楼酒肆间,高谈阔论。
所言者,非是当年的部落仇杀,而是辅政院的新法、格物监的新奇造物,以及大周通行商行又从海外带回了何等奇珍。
萨守坚行走其间,静静聆听。
他能感受到,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认同感,早已在这数十年潜移默化的新政与教化之下,重新凝聚。
行至乡野。
目之所及,是大片开垦得整整齐齐的平坦沃土,一望无垠。
田垄之间,甚少看到昔日牛耕之景。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台台古怪的钢铁巨兽。
萨守坚驻足观望。
只见那些钢铁造物吞吐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其身后,数道犁铧翻开黑土,效率远非人力畜力可比。
“这便是...格物监的造化么?”
萨守坚口中喃喃自语。
他曾在南方的江淮多地游历,亦见过那里的繁华。
然而那里的繁荣,多数在于商贸、纺织与舟船之利。
而这北地,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光景。
是钢铁,是秩序,更也是机械之力对广袤土地的彻底征服。
“大争之世,竟已至斯......”
萨守坚一路行,一路看。
他看那蒸汽机括如何引水灌溉,看那新式学堂中,孩童们朗朗诵读着格物致知。
他看着昔日汉人难以治理的蛮荒土地,如何在当今朝廷新法的推动下,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一路走来,萨守坚手里的《混元金箓真解》未曾翻开一页。
心中的《五雷正法》同样也没有运转一周。
萨守坚渐渐忘了自己,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只是行走,只是观看,只是印证。
印证自身在红尘俗世的归属,印证属于新时代的法。
他自关外入关内,自河北至中原,复又行往南方。
不知不觉,已是月余光景悄然而逝。
......
建炎六十八年,秋。
龙虎山下,山门巍峨。
时值道祖诞辰法会,天下道门云集于此,香火鼎盛,盛况空前。
山门前,一位身着粗布道袍,面容清癯的中年道人,自官道尽头缓步而来。
其人步履平稳,气息内敛,恍若一寻常香客。
只是那双眸子,时而混沌,时而又仿佛有万千雷光闪过。
行至山门前,却又驻足不前。
只是静静站在龙虎山的牌坊下,仰头高望,见一片云遮雾绕。
似有所思,陷入了物我两忘的玄妙之境。
“这位道长。”
守山弟子见状,不敢怠慢,上前稽首一礼。
“法会已开,道长缘何在此驻足?可是要求取符箓?”
无人应答。
那道人仿佛未曾听闻,依旧静立。
守山弟子眉头微皱,只当是哪来的散修失了礼数,正欲再度开口。
“来人是谁?”
一声沉稳的喝问,自山门内传来。
却是一位负责值守的内门执事,见此地异常,快步而出。
这一声喝问,恍若当头棒喝,又似九天惊雷。
刹那间,划破了中年道人心头最后一片混沌。
轰——!
萨守坚身躯猛地一震。
这一个月的所见所闻,尽数涌上心头。
是白山天池的地仙之道,是恩师陈安的混元真解。
是北地铁牛奔腾,是红尘万象更新。
是马灵的大日,是清虚子的逍遥,是乔道清的星辰。
亦是他自己行走红尘七十载,所行、所悟、所坚持的——
雷霆正法!
“我之道非是效仿大日,亦非追逐星辰......”
“我之道,当如雷霆!”
“上体天心,下应民意;掌刑罚,亦掌生发;行于九天,亦行于红尘!”
“我之道,是为...神霄!”
一念至此,阻碍他多年的瓶颈轰然破碎。
那苦苦寻觅而不得的金性锚点,在这一刻于心头流转,万分清明。
萨守坚豁然抬头。
天穹之上,本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此刻竟是凭空汇聚了万千雷云,紫电奔腾,天威浩荡!
“哈哈哈......”
萨守坚仰天长啸,声震寰宇,满头黑发无风自动。
他于那万千雷光之下,衣袂飘飘,恍若雷神降世。
那值守执事与守山弟子早已被眼前这般变化惊的说不出话,身子不由往后退,直以为此人是来挑事的。
只在片刻后,便见那道人于雷光中转过身,对着二人朗声一笑,声如雷霆震震:
“贫道神霄散人,萨守坚!”
“今朝,特来...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