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看着陷入沉思的林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已足够。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将顺手提来的桃花酒放在桌案上,陈安对林冲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二哥好生歇息,三弟先行告退。”
话音落下,陈安的身影便在这风雪夜色当中,悄然变得虚幻。
继而如一缕青烟,缓缓融入了身后那堵冰冷的墙壁,再不见半分踪影,仿佛从未曾来过。
林冲怔怔地望着那片空无一人的墙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依旧残留着余温的长枪。
良久之后,方才悠悠一叹。
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这方小小的庭院。
望向外边被风雪笼罩的漆黑夜幕,眼神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陈安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继而荡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
与此同时,黄河之北。
金军西路大营,营帐里灯火通明。
与帐外冰天雪地的苦寒不同,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几个满脸横肉的金军将领,正围着火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言语间,满是粗鄙的笑骂以及对南朝的轻蔑。
帐篷一角,一个简陋的木笼里。
秦桧蜷缩于角落,身上那件本来崭新的官袍沾满泥污草屑,形容狼狈不堪。
听着耳畔传来的阵阵胡语笑骂,感受着那些投来的轻蔑目光。
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我乃大周议和使臣!尔等岂敢如此辱我!”
他抓着木笼的栅栏,声嘶力竭的怒吼。
可换来的只是帐内更为放肆的哄堂大笑。
“议和使臣?”
一位满脸虬髯的大将拎着酒囊,踉跄上前。
隔着栅栏,张口将一口辛辣的烈酒喷在了秦桧的脸上。
“哈哈哈,南朝的官儿,你莫不是睡昏了头?”
他指着南方,一脸狰狞贪婪。
“议和?你醉了还是我没醒,说的什么鬼话?”
“待我大军踏破汴梁,尔等君臣皆为阶下囚,届时再议也不迟!”
秦桧如遭雷击,怔立原地。
脸上冰冷的酒水,似也浇熄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
他本以为,自己在朝堂一力主战不成。
大力顶替那些软弱的议和之人,自己北上前往金人大营,商谈议和之事。
纵然会受些屈辱,可终究能比那些软骨头能多为大周争取些利益。
如此,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挽回了。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们这些朝臣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始至终,这些如狼似虎的金人,就从未曾想过要议和!
也对。
能用刀枪轻易获得的,凭什么要议和。
若是换了自己来,也绝计不会如此。
正自心神恍惚,帐帘忽而被掀开。
一股寒风倒灌而入,让帐内的酒气都淡了几分。
只见完颜宗翰一身厚重的裘皮大氅,自帐外大步而入。
虽是一副蛮人长相,可眉宇间也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帐内本是喧嚣的将领见状,亦是纷纷起身行礼。
完颜宗翰摆了摆手,并未理会众人。
径直走到木笼前,居高临下的望着笼中失魂落魄的秦桧,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秦学正,本帅听闻,你曾在南朝金殿之上,舌战群儒,力主抗金。”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日一见,倒也果真有几分骨气。”
秦桧缓缓抬起头,那双本是明亮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哈哈哈,杀你?”
完颜宗翰仰首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似你这般的人才,本帅又岂会轻易杀了?”
他俯下身,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诱惑。
“南朝昏聩,其君不君,其臣不臣,覆亡不过是早晚之事。”
“你若肯归顺我大金,本帅可保你荣华富贵,更可让你一展平生所学,总好过与那腐朽的王朝,一同陪葬。”
秦桧闻言,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可片刻之后,他还是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休想!”
完颜宗翰见状,亦不恼怒,只是缓缓起身,脸上笑意不减。
“也罢,本帅有的是耐心。”
“来人,将秦学正好生‘请’下去歇息,莫要怠慢了。”
......
议和使团被扣,西路金军的兵锋距离汴梁一日比一日更近。
太原失守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彻底在京畿之地传开。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皇城金殿当中,更是愁云惨淡。
周天子坐在龙椅上,望着下方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恐慌,将他牢牢包裹。
他终于是从那“议和便可退敌”的美梦里惊醒,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众卿,如今金贼兵临城下,京畿危难,可有退敌之策?”
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下群臣,一个个皆是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先前那些叫嚣着议和的老臣,此刻也是不再说话。
唯有几位主战的年轻官员,虽有心杀贼,却也无力回天。
“废物!一群废物!”
周天子龙颜大怒,将手中奏本狠狠摔在地上。
“朕养你们何用!”
便在此时,一旁侍立的钱忠忽而上前一步,于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天子闻言,本是暴怒的神情一怔,眼中随之迸发出一抹希望的精光。
“林冲...对了!还有林冲!”
他豁然起身,于殿上来回踱步,心头思绪飞转。
片刻之后,终是下定了决心。
“传朕旨意!召林冲入宫见驾!”
是夜,风雪更甚。
林冲一袭布衣,从软禁了他近月之久的府邸中走出。
踏着积雪,一步步迈入那座灯火通明的巍峨宫城。
御书房内,炉火融融。
周天子早已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此等候。
见到林冲到来,他一改往日的猜忌与疏远,居然亲自走下御座,上前将其扶起,言辞恳切。
“林卿家,先前是朕听信了谗言,委屈你了。”
一番安抚过后,他将一枚通体由玄铁打造的虎符,郑重地交到了林冲的手中。
“如今国难当头,朕便将这京畿数十万禁军的兵权,尽数交予你手。”
“望卿家能不计前嫌,为国分忧,将那金贼,挡于汴梁城外!”
林冲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那枚承载着万千生民性命的沉重兵符,声音沉凝似铁。
“臣,领旨!”
临危受命,手握兵符。
林冲走出那温暖如春的御书房,重新回到那片风雪飘摇的冰冷世界。
走到哪高高的宫门之下时,忽然顿下脚步。
抬头望向身后被风雪笼罩的漆黑夜幕,眼神深邃,好像好似蕴含了万千思绪。
陈安那夜的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保这位官家,保这早已腐朽的大周么?”
良久之后,林冲缓缓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冰冷兵符。
未来如何,犹未可知。
眼下,且先做好当下就是。
守此一城,护此一城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