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子平原的震颤随着“巨噬女皇”的坍塌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孢尘和血腥味，如厚重的裹尸布，死死缠住伊甸地堡的残躯。地堡内部，情况比“希望号”从外部观测的更加惨烈。
主入口完全被熔岩掘地虫的残骸、凝固的孢子粘液和崩塌的岩石封死，炽热尚未完全散去。多个次要入口和通风竖井受损，有毒孢尘和神经麻痹气体渗入中层生活区，引发了大量非战斗减员。电力系统时断时续，残存的照明在浓烟中投下鬼魅般的光影。昔日井然有序的通道此刻堆满了瓦砾、尸体和从破损管道中喷涌而出的冷却液或润滑剂。
核心指挥区相对完好，但气氛比任何受损区域更加压抑。总监“代达罗斯”站在布满裂痕的中央屏幕前，屏幕上交替显示着地堡各处的损伤报告、急剧下降的资源储备，以及外部传感器传回依旧令人不安的画面：孢子平原并未退去，只是失去了统一的指挥，菌株仍在蠕动，零星的孢子尸在游荡，仿佛在酝酿下一次集结。更关键的是，丹佛方向那个“归墟”节点的能量读数，在“巨噬女皇”被摧毁后，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出现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脉动。
李博士站在一旁，脸上沾着烟灰和血迹，左臂用临时夹板固定着。“总监，c区、d区生活舱完全污染，幸存者已转移至E区缓冲区，但那里容量有限，且靠近实验室，存在……安全隐患。空气净化系统超载运行，滤芯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耗尽。能源核心虽未受损，但冷却系统出现故障，功率输出上限下降百分之四十。”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伤亡初步统计……守卫部队损失超过六成，平民死亡和失踪人数……仍在统计，预计超过三千。‘哨兵’部队在最后防线损失惨重，指挥官‘哨兵’确认阵亡。”
总监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那深渊般的眼眸中，疯狂似乎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清醒。他精心构筑的“升华”蓝图，在孢子平原狂暴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他的武力，他的技术，他视为王牌的“融合”研究，在铺天盖地的生物潮水和“巨噬女皇”那种近乎天灾的个体面前，几乎一触即溃。
“希望号呢？”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外部观测显示，严重受损，正在向东约五十公里处的一片相对干净的高原迫降，似乎在进行紧急维修。”李博士回答，“他们最后发射的神经干扰脉冲，是击溃‘女皇’的关键。但他们的通讯阵列似乎完全烧毁了。”
总监的目光投向屏幕上“希望号”迫降点的模糊影像。那艘伤痕累累的舰船，象征着另一种道路，一种他鄙夷却不得不承认，在刚才的绝境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道路。没有那艘船和上面那些“顽固”的东方人，地堡此刻可能已被孢子淹没。
耻辱与现实的冰冷算计在他心中交锋。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用备用设备艰难破译出的短讯。“总监！来自……来自‘希望号’的明码通讯！”
总监猛地转身：“内容？”
通讯兵吞咽了一下，念道：“致伊甸地堡总监及所有幸存者：我方舰船重伤，急需维修资源与安全泊位。地堡受损严重，需外部支援与技术协助，尤其是生态净化与结构加固。我们之间存在根本分歧，但此刻有共同的更紧迫敌人——孢子平原及背后的‘归墟’节点。建议立即停火，开放紧急联络通道，商讨短期联合防御与互助事宜。生存优先，争议暂搁。龙宫联盟北美分队，赵刚。”
没有威胁，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提之前囚禁之事，只是冷静地陈述事实，提出基于纯粹生存需求的合作建议。这是一种极其务实，甚至可以说“高尚”的姿态。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所有幸存的军官和技术人员都看向总监。他们的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恐惧，有对总监先前决策的隐晦质疑，也有对“希望号”提议的一丝……期盼。
总监闭上了眼睛。他从未感到如此挫败。与龙宫的“理念之争”尚未分出高下，现实就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生存危机面前，理念是奢侈品。他需要“希望号”的维修技术和可能的后续支援，需要他们对抗“归墟”生物的经验，甚至……需要他们作为一个“外部变量”，来平衡地堡内部可能因惨重损失而滋生的不满和动摇。
“回复。”总监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理智，或者说，是别无选择的冷酷，“同意紧急停火与有限合作。开放备用通讯频率‘回声-7’。告知他们，我们可以提供有限的维修泊位E区外层隔离坞和部分基础物资交换，但必须以技术共享和联合防御情报同步为前提。同时……释放之前扣押的龙宫人员。”
“总监！”一名忠于总监的军官失声，“那些叛徒和龙宫的人……”
“他们现在是有价值的筹码和可能的战力，”总监冷冷打断他，“关着他们浪费粮食，杀了他们彻底断绝与龙宫缓和的可能。放了他们，送到‘希望号’那边去，既是‘诚意’，也能让龙宫分担一部分安置和供养的压力。记住，这不是友谊，是交易，是绝望下的权宜之计。”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赵刚，联合可以，但地堡内部事务，尤其是‘诺亚’项目，仍是最高机密，不容干涉。如果他们接受，就派一艘小艇来接人，地点在……”
片刻后，仍在紧张抢修中的“希望号”收到了回复。赵刚看着屏幕上简洁而充满保留条件的文字，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更加沉重。松口气是因为至少被困的队员有了生还希望，沉重是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联盟”根基是多么脆弱，背后是多么无奈的算计。
“答应他们。”赵刚对陆远山说，“派‘飞燕’号穿梭机去接人，保持最高警惕。同时，准备一份我们可提供的紧急技术援助清单，主要是环境净化和结构加固方面的基础技术，以及我们急需的物资清单。记住，所有交换，必须现场完成，不留尾巴。”
数小时后，在孢子平原边缘一处相对安全的峡谷，“飞燕”号穿梭机与地堡派出的一辆重型装甲运输车完成了对接。场面异常沉默和戒备。地堡的守卫全副武装，枪口虽然朝下，但手指不离扳机。龙宫接应小队同样高度警惕。
汉森将军、米勒工程师、索菲亚以及其他十几名在之前内乱中被囚或隐藏起来的“异议者”，以及几名在总监办公室被俘的龙宫技术人员，相互搀扶着从运输车中走出。他们大多面容憔悴，带着伤，但眼中重获自由的火焰并未熄灭。汉森那只变异手臂被粗糙地包扎着，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双方没有交谈，只有必要的身份确认和人员交接。地堡方面交还了部分被收缴的个人物品，龙宫方面则交付了一个储存着约定技术数据的加密硬盘和一箱紧急医疗用品。
当穿梭机舱门关闭，引擎启动，缓缓升空脱离接触区域时，机舱内才爆发出一阵混合着哽咽的压抑喘息声。
“赵……赵师长……”汉森看着前来接应的赵刚，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发红，声音哽咽，“我们……没能救出更多人……E区深处……那些实验……”
赵刚用力握了握他完好的手：“你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汉森将军。活着，就有希望。现在，我们需要先活下去。”
回到临时抢修中的“希望号”，气氛依旧凝重。与地堡建立的所谓“绝望联盟”，就像在深渊钢丝上的共舞，随时可能因为任何一方的误判或私心而断裂。但他们确实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可以修复舰船、救治伤员、并重新评估北美局势的宝贵窗口。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双方通过那个脆弱的通讯频道，进行了极其务实且充满防备的交流。地堡提供了部分急需的稀有金属材料和大型维修设备的使用权，龙宫则提供了改良的空气净化滤芯设计方案和针对孢子残留的土壤、水体初步净化流程。
没有欢宴，没有握手，只有冰冷的物资清单、技术参数交换和围绕防御责任区的艰难扯皮。双方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核心争议——总监的“融合计划”和龙宫的“人性底线”。
然而，这种建立在流沙上的和平，被一份从龙宫总部转发来自非洲裂谷的紧急情报打破了。
情报显示，陈琳博士和秦虎的“裂谷之子”盟友，在东非裂谷深处，发现了与北美孢子平原能量特征高度相似的“归墟”活动迹象，并且有证据表明，全球多个主要的“归墟”节点之间的能量脉动，存在某种越来越明显的“同步化”趋势！
林薇附上的分析指出：“这可能意味着，‘归墟’并非各自独立的区域性灾难，其背后可能存在一个我们尚未理解的全球性协调机制或‘意识’。单个节点的剧烈活动，可能正在加速其他节点的‘觉醒’或‘升级’。”
这份情报宛如冰水浇头，让赵刚和“希望号”上所有人，甚至可能也包括地堡深处的总监，都意识到一个更加恐怖的现实：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可以各个击破的灾难集合，而是一个正在苏醒并覆盖整个星球的统一“吞噬意志”。
个人的野心，理念的分歧，在这样宏大而绝望的威胁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可笑。
赵刚看着舷窗外依旧隐约可见那匍匐在远方的孢子平原阴影，又看了看屏幕上来自龙宫总部的警示和非洲的急报，按下通讯键，接通了那个充满杂音的“回声-7”频率。
“总监，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不只是关于维修和补给，而是关于……我们可能都严重低估了的敌人，以及我们是否还有资格，继续在这场末日里，执着于‘人类’内部的道路之争。”
频率另一端，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滋滋的电流噪音。然后，总监那嘶哑而疲惫的声音传来，少了些居高临下，多了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警觉：
“说。”
绝望的联盟，在更加深沉的绝望阴影逼迫下，或许将被迫触及那些他们曾竭力回避，关于生存本质的终极问题。而答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