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津渡,袁军大营。
袁绍将主力屯驻在黄河岸边,只等一年中最凛冽的酷寒降临。
黄河虽已封冻,冰面却还不够坚实,步卒或可踏冰而行,但驮马与辎重车队仍难以通行。
为此,全军已在此静候多日。
天色初明,袁绍便至河岸,立于刺骨寒风中,细察冰层,静听河面下隐约传来的低鸣。
他在等待,等待坚冰彻底锁住这条奔涌的大河...
“主公!”沮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拱了拱手道:“看天色,今夜或会降下大寒,依往年节气,黄河冰层在这两天就能让大军通行。”
“善!”袁绍望着对岸,露出冷笑:“这次,我也要攻破长安,掳走吕布女眷,让他也尝一尝被羞辱的滋味...咳咳咳...”
话没说完,便俯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
“主公!”陪同的沮授和田丰赶忙围过来,轻拍其背,目露关切之色。
过了一会,袁绍总算顺过气来,微微直身,从嘴里吐出一口带血唾沫,随手用袖口一擦,脸上满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别紧张,区区小疾,要不了我的命!”
“主公,多加件衣服吧。”田丰解下身后披风,披在袁绍身上。
袁绍为振奋士气,此刻一身戎装,里面虽穿了棉衣,但在天寒地冻的河岸边,显然不足保暖,更何况还拖着病久的身体。
当下,他便没再拒绝,紧了紧肩头披风之后,他开口问道:“可有吕布的消息?”
田丰和沮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色。
主公如此执着于复仇,只怕不是好事。
袁家的最大敌人,应该是曹操才对,若是以此为基本战略,死磕下去定能灭了曹操。
但主公却在这个时候与曹操结盟,合攻吕布。
往后史官会如何评价河北文武?
‘趁其内部空虚,一鼓而下’?
若是吕布西征的目标只有韩遂与西凉军阀,那河北文武就不会留下污名。
但吕布还打了羌人、氐人、匈奴人,再度将汉人战旗插在焉支山上。
沮授已经能想到自己在史书上会留下什么骂名了...
“主公...”田丰作揖道:“刚收到消息,吕布主力已经回到关中,其前锋已至左冯翊。”
“这么快?”袁绍微微愣神,疑惑道:“风雪阻滞之下,他如何回师如此之快?”
沮授苦笑道:“吕军的速度,确实超出了预计。听说吕布手上有一份详尽无比的山河地理图,加上氐、羌、匈奴的臣服,行军途中很容易获得向导。”
“山河地理图?”袁绍眼眸露出一股炙热。
行军打仗之人,向来看重舆图的重要,吕布能凭借一张舆图,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里快速回师,那就足以说明,他手上那张舆图,定然详细标注了山川、河流与道路。
“正是!”田丰微微叹气:“年前细作传来消息,说吕布每天捧着地图出门,在秦陵四周转悠,我还以为这厮在筹谋盗墓,没想到却是在实地编画地图。”
“好贼子!”袁绍感觉一阵胸闷:“好好的始皇陵不去盗,竟然画起了地图,简直...气煞我也!”
他心里很是憋闷,说好的好色之徒、不务正业、盗墓狂人呢?
吕布莫不是人到中年,改兴趣爱好了?
不带这样玩的!
一个吕布就够烦人了,现在还浪子回头了?
更要命的是,他还有一个好女儿...
一想到那个小矮子,袁绍就心生悲愤——你一个女子,抢别人的女人作甚?
再对比自家那三个儿子,袁绍顿觉袁家要完...
就连曹操的儿子团都个个聪慧早智,他老袁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他这个家主都还没死,底下人都开始明目张胆地分派系、抢山头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自己身上这病,已经好不了,若不定下继承人,怕是支撑不了几年。
“你们说说...”他望着河对岸,却只看到一片灰雾:“三子当中,谁可为主?”
田丰闻言,不由腹诽:这种事你不自己拿主意,我们又岂敢随意站队?
他随后与沮授大眼瞪小眼,皆默然不语。
袁绍性情本就犹豫,此刻见两位谋士都不说话,顿时急了:“为何问起此事,你们都这般神态?”
“主公...”沮授微俯腰身,肃然道:“此事关乎河北基业存续,臣不敢轻言。然《春秋》有义: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乃安定根本、杜绝祸乱之要道。”
他话音方落,田丰也沉声接道:“沮监军所言,乃万世不易之理。然则....”
他略一停顿,抬眼望向袁绍,“若论守成,大公子稳重;若论应变,三公子机敏。只是主公当知,河北文武之心,已随公子所长而各有归附。”
河风卷着冰屑,扑在袁绍脸上。
他望着对岸那片灰雾,仿佛望见了自己身后两个儿子、两派谋臣、数十万大军分裂相争的场面。
“所以你们也觉得...”袁绍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我该早做决断?”
“正是!”沮授踏前一步,言辞恳切,“当此用兵之际,更需后方稳固。
若主公能明确嗣君,则三军同心,将士用命。反之...”
他咬了咬牙,“只怕未渡黄河,流言已起。”
袁绍沉默了。
他想起昨日巡视大营时,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逢纪的部将聚在袁尚帐外,审配的心腹常往袁谭营中。
连他这主帅尚在,底下人就已经在选边站了。
“显甫像她。”袁绍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田丰和沮授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袁绍最宠爱的刘夫人,袁尚的生母。
“但显思...乃是我长子。”袁绍的声音在风里飘摇,“当年我离开洛阳时,他才十二岁,却已懂得替我安抚家眷、打点行装。”
他转过身,目光在两位谋士脸上扫过:“若我立显甫,显思能服吗?若我立显思,河北这些依附显甫的世家,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太尖锐,两位谋士都答不出来。
其实还有一个备用方案,便是立袁熙为储。
袁熙性格温和,待人为善,且没有野心,若是成为家主,定能善待袁谭和袁尚这两位兄弟,袁家也不至于四分五裂。
但乱世之中,没人看好袁熙这种‘与世无争’之人。
他连争储位都不积极,更别提逐鹿中原了,手底下的人可都是奔着当开国功臣而去的,可谓志向远大。
这种情况下,谁愿推他上位?
更何况,袁熙还是个恋爱脑,自从休了甄氏之后,竟然躲在幽州不愿回邺城,甚至还推掉了与世家联姻的机会。
如此不上进之人,还能指望他什么?
因此袁氏君臣每次商议继承人选时,都不自觉地把袁熙排除在外。
但此刻,袁谭和袁尚势同水火,是该考虑一下他了...
沮授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斥候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报——解县出现并州铁骑踪迹,由并州都督吕嬛亲自领队!”
袁绍眼神一凝,所有犹疑瞬间被战事冲散。
“解县?”他眸光微微一缩:“吕玲绮往哪个方向移动?”
“沿着涑水往东北方向而去,或许是要拿下闻喜县...”
“不是闻喜县!”袁绍大声打断斥候的回答,眼眸一阵肃然;“她这是要封闭轵关陉,断了我军粮道!”
他一把扯下披风扔给田丰:“传令!让颜良、文丑来见我!”
“主公!”田丰急道,“您还未定...”
“战事当前,此事容后再议!”袁绍已大步向中军帐走去,那背影依然挺拔,但沮授却看见,他在转身时,衣袖掩口,又是一阵轻咳。
风更紧了。
黄河冰层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呻吟。
沮授望着主公远去的背影,对田丰低声道:“元皓,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主公袖口上...”沮授的声音压得极低,“有血。”
田丰闻言,不由露出凄然神色:“可惜主公在立储上面一直犹豫,我等...徒之奈何。”
“若是事不可为...”沮授凝重道:“你会辅佐哪一位公子?”
“若主公自己不下定决心,我等...”田丰仰天长叹:“...皆难善终,还谈什么辅佐。”
沮授也是黯然垂眸——田丰所虑,正是他所担心的。
主公到现在还带着侥幸,以为自己生的孩子,不会手足相残。
至亲之人或许是天下间最牢靠的关系,可也抵不过‘权力’的诱惑,特别是两位袁家公子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后,更是不可能放弃。
沮授深知,此战不管输赢,袁氏都会进入风雨飘摇的年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