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东大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所有人的表情、姿态都封存在这一瞬间。
陆远坐下了,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汇聚在他的身上,灼热、审视、带着重量。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邻座那位西部省委书记,喉结滚动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这块石头,要么激起改变的涟漪,要么,就只会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而投石者,则会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一身。
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手指在麦克风的底座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两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天,听了很多宏观层面的真知灼见,很受启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先是肯定了前面几位部委领导和专家的发言,言辞中肯,点评精要。
大厅里的气氛,略微松弛了一些。
陆远静静地听着,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圈。他在等待,等待最终的宣判。
“宏观的顶层设计,很重要,它决定了我们这艘大船的航向。但同时,微观的肌体感受,同样重要。它能告诉我们,船上的水手,是不是健康,船体的零件,是不是牢固。”
“刚才,星海市的陆远同志,讲了三件‘小事’。”
陆远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一群小白鼠的‘灭门惨案’,”“听起来,像是一桩离奇的刑事案件。但背后,却是科技战争看不见硝烟的冰山一角。我们把人才请回来了,给了他们最好的待遇,最高的荣誉,但我们有没有想过,如何保护好他们那些比生命还珍贵的‘孩子’?陆远同志提出了一个‘科研生态系统’的概念,这个提法很好。”
他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科技部部长,“我们的科研安全,不能只停留在物理层面的门禁和保安。信息安全、成果保护、反商业间谍,要形成一个闭环。这不只是科技部门的事,国安、公安,都要参与进来。我们要让科学家们,能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里,安心搞研究。这个思路,科技部要牵头,拿一个方案出来。”
科技部部长立刻拿起笔,在面前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神情肃穆。
“九十天,落地一个百亿美金的项目,这就是我们的制度优势。但是,陆远同志也看到了更深的一层,我们的产业链,存在‘阿喀琉斯之踵’。我们有很多巨人,但这些巨人的脚踝,可能被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刺穿。”
“他提议的‘产业链备份’机制,或者叫‘b计划’,很有战略眼光。我们不能等到被人卡住脖子,无法呼吸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要造呼吸机。平时的市场经济,要讲效率,讲成本。但涉及到国家战略安全的领域,我们就要算另一本账——安全账、长远账。”
他的目光,转向了发改委主任和工信部部长,“这个思路,发改委和工信部要认真研究。我们可以挑选几个产业基础好、行政能力强的城市,搞试点。给政策,给权限,不求它们短期内创造多少Gdp,只要求它们,能在关键时刻,成为我们产业链的‘战略预备队’。这笔投入,是保险,是买国运长久昌盛的保险。”
发改委主任和工信部部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项即将落地的政治任务。
大厅里的空气,愈发安静了。如果说,前面两个观点,还停留在“术”的层面,那么陆远提出的第三个观点,则直接触及了“道”的根本。
“最后一件小事,一个悬崖村的女孩。”“从扶贫,引申到科技创新。这个角度很新颖,也很深刻。扶贫要造血,创新也要造血。我们现在用财政资金,搞了很多重大专项,这是集中力量办大事,是‘强心针’,是‘输血’。但是,一个健康的机体,不能永远靠输血活着,它必须要有强大的自主造血能力。”
“那么,创新的‘造血’机制,症结在哪?陆远同志点出来了,在‘指挥棒’上,在评价体系上。”
“我们用Gdp这把尺子,量了几十年,量出了一个经济奇迹,这是巨大的成功。但是,当赛道改变,当竞争的核心从规模转向质量,从应用转向基础时,我们是不是也需要一把新的尺子?”
“一把能够衡量‘科技自主贡献率’的尺子,一把能够衡量‘产业链安全指数’的尺子。一把能够让我们的地方干部,心甘情愿地,去做那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短期内又看不到明显经济效益的‘隐性政绩’的尺子。”
然后,他放下了茶杯,看着陆远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今天,这个来自基层的年轻同志,给我们上了一堂很生动的课。”
“他讲的,都是他亲身经历的、看到的、思考的。没有空话,没有套话。有观察,有问题,更有思考,有解决问题的思路。”
“这个年轻同志,有想法,有办法。”
这十个字,简简单单,却重如泰山。
一瞬间,陆远感觉身上那些灼热的目光,全都变了味道。
好奇,变成了震惊。
审视,变成了敬畏。
平淡,变成了重视。
坐在他旁边的西部省委书记,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那里面,有惊叹,有欣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背后,到底蕴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
看向陆远的目光,则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含义。他们明白,从今天起,星海市的陆远,这个名字,将不再只是一个地方官员的代号。他提出的那些建议,将成为他们未来一段时间,案头上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他们与他,将不再是简单的上下级指导关系,而是在某些领域,变成了事实上的“课题合作者”。
陆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绵软。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他没有起身谢恩,也没有做出任何受宠若惊的表情。他只是对着主位的方向,轻轻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谦恭,却不卑微。
表达了感谢,也承接了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但他后面说的内容,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完全听进去了。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还在回味着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十分钟,还在咂摸着那句“有想法,有办法”的深刻含义。
与会者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收拾着面前的文件,低声交谈着,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向着陆远的方向瞟过来。
陆远成了风暴的中心。
但他本人,却依旧平静。他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文件和笔记本收进公文包,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地方。
他不想成为被围观的焦点。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迈步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大约四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深色西装,气质儒雅,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姓名牌,在会议时,被文件挡住了,陆远并没有注意到。
“陆远同志,你好。”对方主动伸出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的发言,非常精彩。特别是**************,一针见血。”
陆远与他握了握手,客气地说道:“您过奖了,只是一些不成熟的个人想法。”
“不,这不是不成熟的想法,而是来自实践最宝贵的洞见。”对方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叫方正,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
中央政策研究室!
陆远心头一跳。****************能在里面工作的人,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
“方主任,您好。”陆远立刻调整了称呼。
“叫我方正就好。”方正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在陆远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着什么,“陆远同志,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哦?”陆远有些意外,“您之前知道我?”
方正嘴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星海市的‘科学岛’,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个百亿美金芯片项目,我们室里,都做过专题的内参报告。你的名字,我们并不陌生。”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说实话,今天邀请你来,本来只是想让你当一个‘参照物’,让大家看看,一个有冲劲的年轻干部,在一线是怎么干活的。没想到,你直接把‘参照物’,演成了‘主角’。”
这番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让陆远心中再次一凛。
“茶歇的时候,有时间吗?”方正发出了邀请,“有些问题,想和你私下再深入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