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海面像一块压紧的铁板。
苏婉娘站在船头,手指按在腰间的翡翠算盘上。她没有看天,也没有看海,只盯着远处那一片模糊的轮廓。雨点开始落下,打在甲板上发出闷响。她抬起手,水珠顺着袖口滑进衣缝。
“盖帆。”她低声说。
身后水手立刻动手,将整块烟雨绫拉起,罩住主桅。布料吸了水,颜色变深,远远望去就像突厥战船上常见的狼头旗。有人吹起胡笳,曲调低沉,断断续续,在风里飘散。
郑和蹲在舵轮旁,手里握着六分仪。他抬头看了一眼北斗的位置,又低头看了看潮水拍打船身的节奏。过了片刻,他伸手拨动罗盘边缘的一圈刻度,轻轻推了一把方向杆。
“偏左三度。”他说。
耶律楚楚靠在船尾的遮篷下,怀里抱着金翅雕。鹰的羽毛湿了,贴在身上,显得瘦小。她用布擦干它的爪子,发现铜环上缠着一条细布条。她解下来,借着灯影展开。
上面有炭笔写的字:中桅悬紫 lantern。
她念了一遍,没出声,把布条塞进怀里。
“找到了。”她说。
郑和点头,“是皇船。”
苏婉娘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她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袖中,摸出一枚磷粉香囊。指尖一捏,粉末从缝隙漏出,在掌心划出三个短点、三个长线、三个短点。
这是摩尔斯码里的“待命”。
她摊开手,磷光微闪,随即被雨水打灭。
“发出去。”她说。
耶律楚楚取出鹰笛,放在唇边。一声短音后,金翅雕振翅飞起,冲进雨幕。
***
海流变得急了。
郑和趴在船舷边,看着水纹的变化。他忽然回头,“前面有漩涡区,不能直行。”
苏婉娘走到他旁边,看了眼水面。那里确实有个暗色的圈,水流正缓缓旋转。
“绕过去要多花两刻钟。”她说。
“不绕,会被吸进去。”郑和说。
苏婉娘沉默了几秒,“那就穿过去,但必须卡在浪峰抬船的时候过。”
郑和抬头看天。乌云裂开一道缝,月光短暂照下。他记住了那一刻的星位。
“等下一波大浪。”他说。
船速减了下来,随波起伏。水手们全部趴下,绑好绳索。苏婉娘站在舵台侧,一手抓着横木,一手按在算盘上。
巨浪来了。
船身被托起,倾斜着滑入漩涡边缘。水流嘶吼,甲板剧烈晃动。郑和死死盯着前方,在浪头落下的瞬间猛打方向。
船头一歪,擦着涡心掠过。
轰的一声,水墙砸在后面。
所有人都被震得耳朵发麻。
“过了。”郑和喘气。
苏婉娘松开手,掌心全是汗。她低头看算盘,珠子乱了。她一根根拨回去,动作很慢。
“还有多远?”她问。
“十里。”郑和答。
耶律楚楚这时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新传回的布条。她递过去时,手指在抖。
“敌舰分三列,中央那艘最大,左舷第二层甲板有火药舱标记。”
苏婉娘接过布条,看清了上面画的符号。红圈,里面一个叉。那是陈墨定下的标记方式——易燃物所在。
她把布条折好,放进胸前暗袋。
“通知后面五艘船,跟紧我们,不要散开。”她说。
郑和点头,拿起一面小旗,在空中划了三下。后方船队亮起微弱的绿灯,一闪即灭。
雨越下越大。
远处那支舰队终于清晰起来。九艘大船排成倒品字形,中央那艘高出一头,中桅顶端挂着一盏紫色灯笼。
风向变了。
苏婉娘闻到了一股味,像是硫磺混着桐油。她皱眉,“他们在准备点火器。”
郑和也嗅到了,“主炮充能,估计是想炸沉我们。”
“那就不能让他们开炮。”苏婉娘转身走向船舱。
她掀开地板,露出一个青铜匣子。匣子连着几根铜管,通向龙骨深处。她打开锁扣,掀开内盖,里面是一排齿轮和一根红色拉杆。
这是蒸汽核心的触发机关。
她没立刻动手,而是先检查了连接处的密封性。铜管接口都裹着橡胶圈,是从南洋运来的树胶做的。她用手压了压,确认没有松动。
“还有五里。”郑和在上面喊。
苏婉娘合上盖子,站起身。她脱掉外袍,换上一件轻便的短衫,腰间别上匕首。然后她从箱底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
这是李青萝给的抗晕药。
她重新走上甲板。
“准备‘火龙出水’。”她说。
水手们立刻搬运火箭筒,架在两侧船舷。每具都有成人手臂粗,尾部带着稳定翼。郑和亲自检查了引信角度。
“风速偏西,点火后会偏左。”他说。
“那就多调两度。”苏婉娘说。
他们一起盯着前方。
舰队开始变阵。两艘侧翼战船向外展开,像是要包抄。
“他们发现我们了。”耶律楚楚说。
苏婉娘看着那两艘逼近的敌船,忽然下令:“点火,射左前方油筏。”
火箭升空,划出四道火线。落在预定位置,点燃了提前布好的浮油。
火焰腾起,形成一道火墙,挡住了包抄路线。
敌船被迫减速转向。
“航道清了。”郑和说。
苏婉娘走到舵位旁,亲自握住方向杆。
“全速前进。”她说,“撞左舷火药舱。”
郑和立刻拉动汽笛阀,锅炉压力上升。船身震动起来,速度加快。
耶律楚楚爬上高处,举起鹰笛。她闭上眼,吹出一段长短音。金翅雕在空中盘旋一圈,俯冲而下,落在她臂上。
“目标不动。”她说。
“好。”苏婉娘点头。
距离四百步时,敌舰终于开火。
炮弹掠过头顶,在后方炸出水柱。第二发更近,打在右舷,甲板碎裂。
一名水手中弹倒下。
苏婉娘没回头。她盯着那艘巨舰,看着它越来越大。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稳住!”郑和大喊。
船身因高速颠簸,几乎失控。苏婉娘用膝盖顶住舵杆,双手死死固定方向。
一百步。
敌舰上的弓弩手开始射击。箭矢钉在船头,像刺猬。
八十步。
她听见了炮组重新装弹的声音。
七十步。
她突然伸手,拉开青铜匣的拉杆。
咔的一声,齿轮咬合。
蒸汽核心进入最终待发状态。
船底传来低沉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六十步。
郑和回头看了一眼龙骨处的读数表。指针已经越过红线。
“要爆了。”他说。
苏婉娘咬牙,“再近二十步。”
五十步。
敌舰左侧甲板出现慌乱,有人往火药舱跑。
四十步。
“就是现在!”她大吼。
郑和猛打方向,船头微微偏转,对准最薄弱的接缝处。
三十步。
船速达到极限。
苏婉娘最后看了一眼那盏紫灯。
然后她松开手,任由舵杆自己转动。
船如离弦之箭,直扑敌舰左舷。
撞击前一秒,她被人从背后扑倒。
是耶律楚楚。
两人滚到甲板角落。
下一瞬,轰然巨响。
船头撕裂,木屑横飞。两艘船重重撞在一起,火光从接缝处喷出,瞬间吞噬了周围一切。
冲击波把所有人掀翻。
苏婉娘在空中失去意识,落地时摔进海水里。她挣扎着浮出水面,耳朵嗡鸣,嘴里有咸腥味。
她睁眼。
火海一片。
她的船已经断成两截,正在下沉。敌舰左舷炸开一个大洞,浓烟滚滚。那盏紫灯掉了下来,被浪卷走。
她抬起手。
还握着信号绳。
另一端连着蒸汽核心的计时器。
指针还在走。
七、六、五……
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岸边高地上,耶律楚楚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金翅雕停在她肩上,羽毛焦黑。
她望着海中火光,猛地抓起火把,点燃了烽燧堆。
火星冲天而起。
郑和躺在断裂的船尾,半身浸在水里。他用尽力气,把一个防水筒塞进浮木的夹缝。
筒上刻着航海图的缩影。
他松手。
浮木随波漂走。
苏婉娘在水中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火光照在她脸上。
她看见天空裂开一道口子,雨水斜着落下。
她的手指动了动,抓住了身边一块漂浮的木板。
木板上刻着字。
是商队编号。
她认得这个编号。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押货出海时坐的那艘船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