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的火光终于被甩在身后,浓雾重新合拢。陈墨立于船首,手中那块焦布残片已被晨露浸透,边缘微微卷起。他未再看它一眼,只轻轻递向完颜玉:“用鹰。”
完颜玉接过布料,指尖掠过其上残留的油脂痕迹。追风隼早已立于高台木架之上,羽翼微张,眼瞳映着灰白江天。她将布片系于鹰爪,低声唤了一句口令。金翅雕振翅而起,盘旋三圈后,骤然转向东侧一条狭窄支流,鸣声短促坚定。
“走那边。”完颜玉收回目光。
陈墨点头,抬手示意舰队调头。水流渐缓,两岸芦苇丛生,船身擦着水草前行,发出细碎摩擦声。楚红袖蹲在船舷边,取一根空心竹节插入水中,片刻后抽出,对着天光看了看内壁水痕。“水底有暗渠流向,不是自然河道。”
船队缓缓推进至一处浅湾。岸边矗立一座荒废道观,瓦片尽落,梁柱倾斜,墙基明显下陷。柳如烟若在此,定会以算盘推演地势承重,但此刻唯有楚红袖上前几步,用竹节轻敲地面。回音空荡,她皱眉:“下面不止一层。”
“能进去?”陈墨问。
“门不在地上。”楚红袖环视四周,最终指向道观后方一块半埋入土的石碑。碑面刻字早已风化,唯有一道螺旋纹路隐约可见。她伸手沿纹路划过,指腹触到几处凹点,像是人为凿出的节律标记。
“是机关序引。”她说,“得有人对上力道与节奏。”
陈墨退后一步:“你来。”
楚红袖点头,深吸一口气,左臂义肢发出轻微机括声。她并指为刃,依着凹点顺序逐一叩击石碑。每一下都极精准,或轻或重,如同敲击某种失传乐谱。第七下落罢,地面传来低沉震动,道观中央的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一道向下延伸的石阶,冷风自其中涌出。
“通气道还在运作。”楚红袖闭目感受气流方向,“里面没塌。”
完颜玉召回落下的追风隼,命其先行探路。鹰影一闪,便没入黑暗阶梯。片刻后,上方传来一声清唳——安全。
四人依次下行。石阶尽头是一扇青铜巨门,表面覆满铜绿,中央嵌着一组交错的竹制齿轮,轴心已被锈蚀卡死。楚红袖伸手触碰,摇头:“多年未动,强行扭转会崩齿。”
陈墨从腰间取出青铜腰牌,掀开夹层,取出一枚微型磁石。他将其贴近齿轮轴心,缓慢移动。片刻后,轴芯内部传来细微“咔”声,像是锁簧松动。
“有反应。”他说。
楚红袖立即动手,以义肢稳住外圈齿轮,另一手拨动内轴。起初纹丝不动,直到第三轮施力,整组结构突然一震,发出悠长嗡鸣。齿轮开始自行转动,带动门后连杆,青铜门缓缓开启。
门内空间开阔,顶壁高悬陶灯,虽无火种,却泛着淡淡磷光。正中是一座巨大的控制台,由整块黑石雕成,表面布满沟槽与凹孔,排列方式竟与《河图洛书》中某页拓印惊人相似。
“天工引水图……”楚红袖低语,手指抚过石台纹路,“这不是新造的,是复原。”
“谁干的?”陈墨问。
“懂墨家机关术的人。”她转身走向一侧墙壁,揭开一块松动的石板,露出隐藏的传动轴,“这些竹轴用了三年前阴山战役后改良的防潮漆,近期才装上去。”
陈墨沉默片刻,下令:“查通风口、排水道、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
完颜玉带鹰巡守外围通道,耶律楚楚则随楚红袖检查设备状态。陈墨独自站在控制台前,目光扫过每一处刻痕。忽然,追风隼从上方通风口疾冲而下,撞向一面石壁,爪部撕下一块薄片后重重坠地。
耶律楚楚奔过去抱起鹰,发现其喙部划破,渗出血丝,伤口边缘黏着透明胶质。她小心剥下那块薄片,递给陈墨。
他接过,迎光细看。材质柔软,纹理模拟老年皮肤褶皱,边缘整齐,显然人工裁剪而成。翻转背面,内侧刻有极细编号:戊字七十三。
“人皮面具。”陈墨声音很轻。
楚红袖闻声赶来,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普通伪装。这层皮膜贴合骨相,需每日更换,否则会因体温变形脱落——说明有人长期在此活动。”
“而且刚刚还在。”陈墨盯着石壁被撕裂的位置。那里原本挂着一幅旧图,如今只剩半截麻绳晃荡。
楚红袖立刻启动控制台旁的齿轮锁阀,数道铁闸自天花板降下,封死所有出口。整个工坊陷入静默,唯有管道深处传来滴水声。
“他们知道我们会来。”完颜玉从侧道返回,面色凝重,“追风隼抓下的位置,是监控视线死角,偏偏又留了痕迹——像故意暴露。”
“或者来不及收手。”耶律楚楚摸着金翅雕发烫的羽毛,“它撞上去时,那东西刚贴好不久,胶还没干透。”
陈墨将面具收入袖中,走到那幅残图前。剩下的半张纸上,画着一座水车结构,旁边标注尺寸与受力角度,笔迹清瘦挺拔,似出自文人之手。
“这不是生产图纸。”楚红袖凑近,“是校验图。他们在测试某个系统的稳定性。”
“为什么选这里?”陈墨问。
“隐蔽,有现成水利基础,且远离官道。”楚红袖指向地下,“我刚才探过,下面还有两层,最深处连着一条废弃暗河,可直通巢湖主水道——船可以从内部驶出,不留痕迹。”
陈墨缓缓踱步,忽然停在一台锻锤装置前。锤头悬空,下方铁砧积满灰尘,唯有一圈区域异常干净,像是近期频繁使用。他蹲下身,从铁砧边缘刮下一小撮金属粉末,指腹捻了捻。
“不是铁。”他说,“是锡。”
“锡?做什么用?”完颜玉问。
“铸模。”楚红袖接过粉末嗅了嗅,“用来复制印章或印版——比如税票、盐引、通关文书。”
空气骤然一紧。
陈墨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工坊:“他们在伪造官方凭证。”
“不止。”耶律楚楚忽然开口,指着通风口边缘一处微小划痕,“追风隼不是第一个碰到这里的活物。之前有东西进出过——体型不大,但行动频繁。”
“老鼠?”完颜玉问。
“不。”耶律楚楚摇头,“划痕间距一致,像是机械足。”
楚红袖脸色微变:“机关鼠?”
“墨家禁物。”楚红袖低声道,“二十年前就被销毁了。”
“有人重启了。”陈墨语气平静,“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他走向控制台,手指按在中央凹槽。那里本该嵌入一块启动令牌,如今空置。但他注意到凹槽内壁有细微磨损,呈放射状,像是被某种高频振动工具反复接触。
“他们在尝试无钥启动。”他说,“不用令牌,也能激活这套系统。”
楚红袖猛地抬头:“那就意味着——远程操控已部分实现。”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金属断裂。众人警觉回头,只见东南角一道铁门微微颤动,缝隙中渗出淡青色烟雾。
“有人触发了隔离区陷阱。”楚红袖快步上前,“那是存放原始图纸的密室,不该有人进去。”
“现在有了。”陈墨大步跟上,“开门。”
楚红袖输入齿轮序列,铁门升起。室内空无一人,唯有中央石台上放着一个木匣,盖子半开。陈墨上前掀开,匣内并无图纸,只有一枚铜钉静静躺着,钉帽上刻着一只展翅飞鹿。
他盯着那枚钉子,良久未语。
完颜玉低声问:“认得吗?”
陈墨将铜钉捏起,指腹摩挲刻痕。飞鹿衔芝,枝叶缠环——李氏商行的标记,出现在敌方造船据点的核心图纸室。
他缓缓握紧钉子,掌心传来金属边缘的压迫感。
“他们不是来偷的。”他说,“他们是来确认——我们有没有找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