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掌心的腰牌还在微微震颤,指针却已不再狂乱。他低头看了一眼,金属表面映着远处江面隐约泛起的橙红,那不是晨光,是火。
他松开手,将腰牌重新扣进衣襟,声音沉稳:“信号塔能用了吗?”
传令兵从舱口探出身子:“刚通了三次短哨,巢湖那边回了竹哨编码,系统恢复七成。”
“够了。”陈墨抬眼望向江心,“传令胡万三,船队横向展开,遮住下游水道。再放两艘空驳船顺流漂下,挂灯不点火,试探敌舰前锋。”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的轰鸣自上游传来,像是巨兽在雾中拖动铁链。江面浓雾厚得几乎凝成水珠,挂在旗角、桅杆、弓弩的弦上。斥候鹰隼早已放出,却迟迟未返。完颜玉站在船头高台,手指紧攥鹰笛,眉头锁死。
“追风隼回来了。”耶律楚楚忽然从侧舷奔来,肩头披风已被露水浸透,“只带回一只,爪上缠着烧焦的布条,热源轨迹显示……至少有二十艘大型船只正在逼近,速度比水流快三成。”
“不是普通货船。”柳如烟从舱内走出,手中算盘尚未合拢,珠面残留淡淡青痕,“油脂燃烧的热量持续上升,说明船上载有大量易燃物。而且——”她顿了顿,“投石机的震动频率与风向不符,有人为加速释放的痕迹。”
陈墨眼神一凛:“西域式投石机,改装过的。”
慕容雪已经换上轻甲,连弩阵图纸摊在甲板上,指尖划过几处齿轮结构。“雾太大,弦索受潮,射程不足原定六成。若等他们靠近三百步内再齐射,恐怕来不及拦截第一波火弹。”
“那就别等。”陈墨转身走向船腹,“告诉楚红袖,启动备用锅炉,全功率供汽。”
蒸汽舱内,楚红袖正蹲在主炉旁,左臂义肢咔嗒作响,她用竹节连接管替换了一段金属阀芯,额角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压力阀拆了限位钉,现在输出能到极限,但撑不过半个时辰。”
“只要一刻钟。”陈墨站定在控制台前,“我要你把蒸汽从十二个侧喷口全数排出,方向调平,形成横向气流墙。”
楚红袖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旦喷出,雾会翻腾,能见度可能瞬间清开一条缝,但也可能让我们的位置彻底暴露。”
“暴露就暴露。”陈墨盯着压力表,“让他们看见我们,然后——烧回去。”
命令下达,整支舰队悄然调整阵型。胡万三的盐船队横列江心,像一道浮动的堤坝。旗舰锅炉轰鸣声渐强,铜管发烫,蒸汽在管道中咆哮奔涌。
上游的轰鸣越来越近。
第一艘火船破雾而出时,如同从地狱浮出的棺椁。船头堆满浸油棉团,投石机臂架高举,火焰在导火索上蛇行。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密密麻麻的黑影顺流疾冲,火光映在江面上,拉出无数条扭曲的赤线。
“放!”慕容雪一声令下,连弩阵嗡然作响。
箭雨倾泻而出,却大半落入江中。几支命中船体,却被湿木和铁皮挡下,未能引燃主舱。敌舰继续推进,已逼近四百步。
“再压一轮!”慕容雪咬牙拉动绞盘,可机械齿轮发出涩响,一支箭卡在发射槽中,迟迟未出。
“不行了!”副官喊道,“机关受潮,三组连弩停摆!”
火船距旗舰仅三百步,导火索火星跳跃,下一瞬便是烈焰滔天。
就在此刻,旗舰两侧十二个喷口猛然爆开,滚烫蒸汽如怒龙般横向喷射,在江面冷雾中撕开一道剧烈翻腾的热墙。浓雾被强行抬升,向上卷曲,裂开一条短暂却清晰的视野通道。
“看到了!”柳如烟猛地扑到了望台边缘,算盘砸在甲板上也顾不得捡,“前方火船撞进蒸汽区了!油脂遇高温——要炸了!”
轰!
第一艘火船的弹药舱轰然引爆,火焰自船腹喷出,瞬间吞噬整艘战舰。爆炸冲击波推着残骸撞向后方,连锁反应接踵而至。第二艘、第三艘接连起火,投石机在高温下变形断裂,尚未发射的火弹在舱内自燃,火势顺着油渍逆流倒卷,烧向后续船队。
“调舵!避让漂流火骸!”胡万三在自己船上嘶吼,右眼包扎的布条渗出血迹,他却仍死握舵轮,指挥船队缓缓后撤。
江面陷入一片火海,燃烧的残骸顺流漂下,照亮了每一张紧绷的脸。
柳如烟喘息未定,目光却死死盯住一艘尚未起火的中型战船。它位于火船队侧翼,帆面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道暗纹——飞鹿衔芝,枝叶缠绕成环。
“那是……李氏商行的标记!”她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把货船改成了火攻舰!李家的人亲自来了!”
陈墨站在船首,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望着那艘试图转向逃离的战船,嘴角没有动,声音却像铁锤砸在冰面上:“李玄策,你终于肯露脸了。”
“要不要追?”慕容雪走过来,手中连弩已卸下受潮部件,“还能动的船还有七艘。”
“不追。”陈墨摇头,“火势未控,江道堵塞,贸然深入可能中伏。而且——”他看向下游,“这一把火烧得太急,像是要逼我们做出反应,而不是真想歼灭主力。”
柳如烟拾起算盘,指尖抹去磷粉残留,低声说:“他们不怕暴露身份,说明背后还有后手。李家敢动用商船参战,必然已打通漕司关节,甚至……有朝廷默许。”
陈墨沉默片刻,下令:“收拢船只,打捞可用物资。重伤员送往岸边临时医帐,轻伤者参与灭火。楚红袖,检查锅炉损伤,天亮前必须恢复航行能力。”
“明白。”楚红袖擦了把脸上的油污,“主承压管有三根出现裂纹,得换新的。好在备用件还够。”
“胡万三。”陈墨转向盐船队方向,“清点损失,确认所有船员归位。另外,派两人沿岸搜索,看有没有可疑船坞或废弃码头,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有大型木材进出的地方。”
胡万三抱拳应下,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更深,右眼血布未动,人却依旧挺立。
完颜玉带着耶律楚楚回收幸存鹰隼,两只金翅雕耳道发红,羽毛焦卷,显然在高温气流中受损。她轻轻抚过其中一只的翅膀,低声对耶律楚楚说:“它们是从高处俯冲时被热浪冲击的,下次放鹰,高度再提五十丈。”
李青萝在临时医帐中忙碌,几名船工背脊烧伤,她用银针挑破水泡,敷上特制药膏。一名伤员抓住她的手腕:“大夫,我……我好像看见火船上有个人,穿月白袍子,站在船尾没动。”
李青萝皱眉:“你看清脸了吗?”
“没……太远了。但他袖口绣了一圈暗纹,像是……竹节。”
她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走出医帐,望向旗舰方向。陈墨正低头查看一份损毁的船板,上面残留着一块焦黑的布料,边缘绣着半截藤蔓图案。
柳如烟走过去,蹲下身,用指甲刮下一点灰烬,放入香囊。“这不是普通染料,是用茶梗混合矿物粉调的——江南织坊特有的‘烟雨绫’底布。”
陈墨的手指停在那块布料上。
片刻后,他直起身,将布片收进袖中,下令:“全军戒备,暂不追击。天亮后,调转船头,驶入巢湖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