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与焦糊味。远处那只死士掉落的皮靴陷在盐泥里,鞋尖朝天,小腿上的波浪形疤痕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陈墨蹲下身,伸手将那截小腿轻轻翻转,疤痕延展至脚踝内侧,边缘不齐,像是用烧红的铁条一笔划成。他未动声色,只对身后亲卫道:“把人带下去,关进牢房,不得擅加刑讯。”
李青萝早已候在一旁。她上前一步,指尖搭上俘虏脖颈,又翻开眼皮查了瞳孔,低声说:“他体内有药性压制,不是寻常死士能承受的剂量。若强行逼供,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断气。”
陈墨点头:“先稳住性命,你来控脉。”
完颜玉站在高台边缘,鹰笛握在手中,目光扫过盐场四周。追风隼在空中盘旋三圈后落下,爪上并无新信物,但她仍皱了皱眉。“昨夜起,东南方向再无飞鸟掠过,太静了。”她说,“有人不想让我们看见什么。”
楚红袖蹲在攻城车残骸旁,正拆解最后一块护板。她从断裂的皮甲夹层中抽出一小片布条,颜色发褐,质地紧密,缝线呈双股绞麻,打结方式古怪。“这不是中原手法。”她递给陈墨,“你看这走针角度,像是一边烫烙一边缝进去的。”
陈墨接过布条,指腹摩挲片刻,抬眼看向郑和:“你走海路多年,可认得这种工艺?”
郑和走近,接过布条细看,眉头渐渐锁紧。他忽然伸手,掀开俘虏左肩衣领,露出颈后皮肤——一道深褐色纹路隐约浮现,形如翻卷海浪,顶端一弯利刃般的弧线斜劈而下。
“鬼丸家。”郑和声音低沉,“九洲岛东岸三大死士家族之一。他们收人必烙此纹,称‘入魂契’。活下来的是刀,死掉的喂鱼。”
帐内一时寂静。
慕容雪站在俘虏面前,冷眼盯着他嘴角尚未干透的血迹。“难怪审不出话。”她说,“这种人从小被灌药、受刑、洗脑,宁可咬舌也不会开口。”
“但有人能让他说。”柳如烟的声音从帐口传来。
众人回头,见她提着一只乌木匣走入,发间金步摇轻晃,映着日光一闪。她将匣子放在案上,打开,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纸张泛黄。
“《风月录》?”楚红袖认了出来。
柳如烟点头:“三年前,李玄策曾派密船赴琉球,名义是采办瓷器,实则与鬼丸家交易。我记下了那艘船的编号、出发日期,还有……换回来的东西。”
她翻到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
“乾元三十四年冬月十七,徽州四海商行‘云帆号’返航,申报货物:青瓷百箱。实际入库:火器图三卷,活人四十,皆戴铁面具,由鬼丸家武士押送登岸。交易地点:泉州外海暗礁区。”
陈墨目光一凝:“活人四十?”
“全是年轻男子,身高五尺八寸上下,体格精壮。”柳如烟合上册子,“据线报,这些人后来全被送往李氏在皖南的私庄,再没出来过。如今看来,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变成了兵器。”
胡万三一直靠在帐柱边,右手不停转动翡翠扳指。这时他冷笑一声,开口道:“卖人的事,我早知道。”
众人望向他。
他缓缓直起身:“李家不止卖图纸,更卖命脉。当年我替陈家跑南洋航线,曾在一艘倭船上见过一张图——画的是地下通道,标注精细到每一处通风口和藏兵洞。那船主说是花了三十门佛郎机炮换来的,叫什么‘地龙图’。”
陈墨眼神骤冷:“你说什么图?”
“陈氏庄园的地底构造图。”胡万三盯着他,“整套机关埋设、水源走向、粮仓位置,连你们改建后的密道都标得清清楚楚。若我没猜错,这次攻城车能精准避开陷阱区,靠的不是运气,是这张图。”
帐内空气仿佛凝住。
楚红袖猛地站起:“我去调原始营造图!”
“不必去库房。”陈墨声音平静,“我记得改动过的所有节点。”
他转身走向沙盘台。工匠早已按最新布局摆好模型,庄园轮廓清晰,地道以红线标注,蜿蜒如蛇。他俯身细看,手指沿着主通道滑行,忽然停在一处岔口。
“这里。”他点下,“去年扩建储冰窖时,多挖了一条支道,仅限核心管事知晓。可刚才那辆攻城车转向时,明显避开了这个区域——它本该撞上去。”
没人说话。
柳如烟低声问:“会不会是巧合?”
“两次可以是巧合。”陈墨抬头,“三次就是预谋。他们不仅知道地形,还掌握我们的反应节奏。”
慕容雪走到沙盘边,看着那条被手指压住的红线:“如果防卫图真的外泄,那庄园里就有内鬼。而且地位不低,能接触核心改建记录。”
“或者……”郑和忽然插话,“有人借用了账目系统。”
陈墨一怔。
“苏婉娘前些日子提过,四海商行的流水账近半年有多笔异常转账,打着‘织机维修’的名目,实则流向一个空壳船行。”郑和道,“那家船行注册人姓李,关联码头正好在琉球航线中途。”
陈墨闭了闭眼。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李氏通过合法账目掩护秘密交易,用商船输送技术与人员,再借倭寇死士执行突袭。而这一切,建立在对陈家最深层结构的了解之上。
“传令。”他睁开眼,“即刻封锁庄园所有地下入口,派双岗轮值。楚红袖带工坊组全面排查地道机关,重点检查是否有额外凿痕或隐蔽接点。”
“是!”楚红袖领命而去。
“慕容雪,加强夜间巡防,尤其是西院旧库房一带,那里曾是改建起点。”
“明白。”
“完颜玉,继续放隼监视周边动静,若有陌生船只靠近海岸,立即示警。”
“已安排三班轮哨。”
“柳如烟,彻查四海商行近两年所有涉外账目,尤其是以‘器械’‘材料’为由头的支出项。”
“今晚就能出第一批结果。”
胡万三仍站在原地,扳指转得飞快。他忽然说:“还有一件事。”
陈墨看他。
“鬼丸家死士虽悍不畏死,但从不单独行动。他们背后必有指挥者——一个懂中原战术、熟悉沿海地形、还能调动火器平台的人。”胡万三顿了顿,“这样的人,不会默默无闻。”
陈墨沉默片刻,转身回到沙盘前。
他伸出食指,沿着红线缓缓划过整个地下通道网络,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交汇点。
那里原本是个废弃水井,改建时被封死,标记为“无用”。
可此刻,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因为他记得,就在三个月前,有仆役报告说夜里听见井壁传来轻微震动,像有人在敲击石头。当时以为是鼠患,便塞了砖石封堵,并未深究。
现在想来,那不是老鼠。
是信号。
他抬起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通知所有人,地道排查必须带灯入行,每五步一记号。发现任何异样,立刻上报,不准擅自触动。”
话音未落,一名亲卫匆匆奔入,脸色发白:“大人,楚红袖刚在东段岔道发现一块松动石板,下面……有东西。”
陈墨迈步就走。
其他人紧随其后。
通往地道的铁门开启时发出刺耳摩擦声。火把依次点亮,昏黄光线照出狭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陈年泥土的气息。
楚红袖等在岔口,蹲在一侧墙边。她已撬开半块石板,露出下方空隙。里面没有机关,也没有武器,只有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
她双手捧出,递向陈墨。
竹简尚未展开,但绑绳已被割断,显然是被人刻意留下。
陈墨接过,解开油布,缓缓摊开竹片。
上面刻着细密文字,字体工整,内容却是:
“七月廿五,风向东南,宜火攻。
盐池闸门第三轴易损,热胀后可破。
戍时三刻,守卒换岗间隙,历时七分。”
这是作战指令。
而且,是写给敌人的。
陈墨盯着竹简,手指缓缓收紧。
竹片边缘割进掌心,一丝血线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最末一行字上,晕开一个墨点。
他忽然抬头,问楚红袖:“这块石板是谁最先发现的?”
楚红袖摇头:“不清楚。巡逻队路过时觉得地面不平,才停下来查看。”
陈墨缓缓站直身体,环视地道四壁。
火光摇曳,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他低声说:“敌人不仅知道我们的布置……还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