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条上的墨迹还在指间晕开,陈墨尚未收手,江面便炸起一道水柱。巨响撕破夜幕,前导船被掀离水面,木板四散飞溅,两名亲卫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随火光坠入江中。
“熄灯!闭火!”陈墨厉声下令,声音压过惊呼与风浪,“所有金属构件覆布,不得外露!”
火光映照江心,三十余个黑沉铁壳浮出水面,圆如斗瓮,表面嵌满凸起磁石,随波缓缓旋转。每枚雷体底部皆有竹管延伸入水,显然另有机关牵引。一艘运粮驳船刚欲转向,船底猛然一震,整船倾斜,随即轰然炸裂,稻谷洒落江面,瞬间被暗流吞没。
楚红袖已立于尾舟甲板,左臂义肢咔哒轻响,十指疾转绞盘。她身后那艘不起眼的竹制齿轮船,正缓缓驶向雷区边缘。船身由空心毛竹拼接而成,内藏交错竹轴与铜齿,借水流推动自行运转,搅动江底泥沙,形成人工涡流。
“偏流成功。”她低语,目光紧盯江面。
可就在此时,三枚水雷逆流聚拢,轰然引爆。气浪横扫,两艘小舟翻覆,数名水手落水挣扎。更糟的是,慕容雪所乘指挥舟正位于爆炸中心侧翼,船体剧烈摇晃,她本人亦被震退数步,肩甲与腰带瞬间绷紧——模块化铠甲上的铁扣,竟被远处一枚未爆水雷牢牢吸附!
她低头一看,铠甲关节处已泛起细微颤动,磁力正将她往江心拖去。
“放锚!”她喝令亲卫。
“来不及了!”一名老兵嘶吼。
慕容雪不再犹豫,反脚蹬住船舷,借力跃出,直扑那枚逼近的水雷。她在空中抽出连弩,两箭齐发,钉死雷体引信机括,随即手腕翻转,割断肩甲系带。半副铠甲脱体刹那,她已被亲卫拽回甲板,但冲击余波仍震得她喉头发甜,一口血喷在船板上。
“雷不是自爆。”她喘息着,手指颤抖指向对岸,“有人在控制引爆节奏……岸上有信号。”
话音未落,人已昏厥。
陈墨俯身探其鼻息,尚存,却极微弱。他抬眼望向江面残雷,眉头紧锁。若真有岸上操控,仅靠扰流无法彻底破局。火船未至,敌势已显杀意决绝。
果然,对岸火光骤起。
二十艘浸油火船顺流而下,帆影幢幢,烈焰舔舐江面,映得整条长江如熔金流淌。前有残雷封锁航道,后有火海步步紧逼,船队陷入死地。
就在此刻,琵琶声起。
柳如烟从舱内缓步而出,绯色襦裙拂过甲板,发间金步摇随步伐轻颤。她并未坐下,而是立于船首高台,双手抚弦,指尖疾拨。
第一声急促如鼓点,《破阵乐》头拍响起。那并非寻常曲调,而是按特定频率震荡的音律——她曾在教坊司密室试验过,某些频率能引发磁石共振,破坏内部机括结构。
江面七枚水雷同时震颤,一声闷响接连炸开,火光冲天,竟将最先逼近的三艘火船卷入爆炸范围,当场焚毁。
“再来!”陈墨大喝。
柳如烟咬牙,指腹已渗出血丝,却不停歇。第二轮音律再起,比先前更高、更急,弦音刺破风浪,直贯江底。
剩余水雷纷纷震颤,有的提前引爆,有的机括崩裂沉入江底。最后一枚炸开时,冲击波反推火船阵型,五艘顺流而下的火船被自家火焰吞噬,余者失控撞向浅滩,燃成江上焦骸。
江面终于安静。
火光渐弱,只剩残船漂浮,尸体随波起伏。三十具,皆穿粗布短褐,面目模糊,无一携带身份凭证。陈墨蹲在一具尸体旁,掰开其手掌——掌纹粗糙,指节变形,是常年握桨的痕迹,却不似寻常渔夫,倒像是受过统一训练的水卒。
他起身,望向对岸。
浮梁渡口方向,火光已灭,仿佛从未有人出现。
“查。”他开口,声音冷硬如铁,“沿岸所有废弃码头,尤其是浮梁渡口。这些船不是自己漂下来的,人也不是自己死的。”
楚红袖走来,左臂义肢沾满油污,齿轮卡了一块碎木,正在拆卸清理。“竹船还能用,我让它们沿江巡一遍,看能不能捞到更多雷体残件。”
“要完整的。”陈墨道,“找出是谁造的,怎么引的,谁下的令。”
柳如烟倚琴而坐,嘴角溢血,却笑了下。“那批磁石……不是民间能有的。这么大的规模,至少得有三座炼磁窑同时运作半年以上。”
陈墨沉默片刻,转身走向主舰舱室。
舱内灯火昏黄,桌上摊着一张手绘江道图。他拿起炭笔,在浮梁渡口、宣纸坊下游码头、水驿东口三处画上圈。这三条线,都是胡万三商队曾报告异常调度的节点。
他正欲标注第四处,忽听舱外骚动。
一名水手跌跌撞撞冲进来:“大人!我们在下游五十丈捞到一个铁壳……还没炸,但里面……里面有字!”
陈墨立刻起身,快步登甲板。
江面雾气弥漫,那枚完整水雷已被拖至船边,由长钩固定。一名工匠正用木钳撬开外壳,露出内层铜匣。匣面刻着一行小字,深凿入铁:
“此物非尔所有,归还天家。”
陈墨盯着那行字,眼神骤冷。
这不是威胁。
是宣告。
他们早就在等这一刻。等他护粮南下,等他暴露行踪,等他踏入江心窄道——然后,用三十枚水雷,把他和他的补给,一同埋进长江。
他回头看向昏迷中的慕容雪,又望向疲惫却挺直脊背的柳如烟,最后落在楚红袖那双沾满机油的手上。
“传令。”他说,“所有船只原地抢修,伤员集中救治。另派两艘轻舟,带竹船沿江搜寻,每一里都要查到底。”
楚红袖点头:“我去。”
“你留下。”陈墨道,“修好你的机关,接下来,我们得知道敌人是怎么‘看’我们的。”
柳如烟忽然开口:“岸上或许有了望桩……或者,有人一直在记我们的航速、转向、停顿时间。”
陈墨缓缓点头。
他走到船头,望着对岸漆黑的轮廓。风从江面吹来,带着焦味和血腥。远处,一只孤鸟掠过水面,翅膀划破寂静。
他抬起手,抹去脸上溅到的血迹。
指甲缝里,还夹着那块写满墨字的麻布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