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将名册递还柳如烟时,指尖在竹筒边缘轻轻一叩。三日后便是江面校炮之期,他已命人将三艘改装战船泊于中流,炮口朝向江心浮标阵列。
“徐文昭讲了五日。”柳如烟低声道,“每堂课都提‘纲常不可易’,还让学生背诵李氏家训。”
陈墨点头,走向火器司密室。楚红袖正在调试最后一门重炮的仰角螺栓,听见脚步声抬头:“风向偏西三度,若按原定射程,弹着点会偏出靶心七尺。”
“用金穗稻测。”陈墨解开腰牌,倒出几粒种子,在沙盘上划出抛物线。他以指尖为尺,量取火药室深度与炮管长度之比,再将种子撒落。“看落点密集处,便是最佳仰角。”
楚红袖立即调整齿轮组,带动炮身缓缓抬升。苏婉娘站在外廊记录数据,算盘珠响个不停。她忽然停手:“若依此角度,火药用量需增半斤,否则后坐力不足,船体易倾。”
“那就加。”陈墨说,“胡万三的船队昨夜运来新一批硝石,纯度比上次高两成。李青萝验过,无潮无杂。”
话音未落,江面传来一声闷响。三人同时转身,只见一艘试炮小舟冒出黑烟,甲板上新兵跪倒在地,手中引信仍在冒火星。
“引信过短。”慕容雪从岸上奔来,铠甲未卸,“新兵紧张,提前点燃。幸亏炮口未对人。”
“换火绒延时。”陈墨下令,“波斯商队送来的那批,分装十二管,每管延后三息。”
慕容雪点头,转身传令。耶律楚楚此时牵着金翅雕走来,鹰爪上绑着一卷细布。“北岸十里内无人潜伏,芦苇荡空。”
“放它再飞一圈。”陈墨说,“今日不同往日,有些人巴不得炮炸在船上。”
两日后,长江南岸搭起观礼高台。李氏家主携两名幕僚登台,座前茶盏刚摆稳,便见苏婉娘捧算盘立于台侧。
“诸位可知此炮一发,耗银几何?”她开口便问。
台下波斯商使冷笑:“你们汉人爱吹嘘,射程说三百步,实则不过二百。”
“我来算。”苏婉娘不恼,指尖翻飞。算珠撞击声如雨打芭蕉,片刻后她抬眼:“硝石七斤二两,硫磺一斤八两,木炭九斤。市价合计四两六钱七分。若批量铸炮,单发成本可压至三两九钱。”
她指向江中战船:“炮重三百六十斤,射程四百二十步,穿甲厚度达三寸松木。诸位若有更优算法,此刻可上台一较。”
无人应声。李氏幕僚低语几句,家主冷哼:“火器终究邪物,焉能久恃?”
话音未落,号角三响。
三艘战船同时点火。第一炮轰出,浮标靶阵中央木牌应声碎裂,木屑飞溅如雨。第二炮紧随其后,一枚铁弹贯穿模拟敌船船腹,自另一侧穿出。第三炮击发时,整条木船腾空而起,半空中炸成火球,江面瞬间沸腾。
观礼者齐齐后退。李氏家主手中茶盏跌落,碎瓷溅入衣襟,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江心残骸。
“这……这不是寻常火铳。”一名钦差低声对随从说,“此力足以破城。”
“让他们再打一次。”波斯商使忽然开口,“我要看齐射。”
陈墨走上高台,面对众人:“可。”
信号旗升起,三船重新装填。炮口微调,火绳依次点燃。这一次,三枚铁弹几乎同时命中同一区域,江心激起巨大水柱,连岸边沙土都在震颤。
苏婉娘再次拨动算盘:“三发共耗火药二十七斤,误差不超过半寸。若依此标准量产,百炮齐发,可覆敌阵于半刻之内。”
李氏家主终于开口:“此等利器,岂容私藏?朝廷自有军械监,陈少主此举,恐有僭越之嫌。”
“此炮为防突厥南侵而制。”陈墨拱手,“若朝廷愿设淮南火器局,我可献图监造,工匠任调。”
钦差沉默。他本奉命查问“私铸军械”之事,此刻却觉喉头发紧。他望向江面,三艘战船静静停泊,炮口虽未对准高台,但只要一声令下,足以将整座看台夷为平地。
“……此事需奏明圣上。”他终是开口,语气已无半分威压。
“自然。”陈墨微笑,“我已备好奏本,三日内递往京师。”
此时慕容雪已率护庄队列阵江岸。百门火炮自隐蔽处推出,炮口齐刷刷转向钦差座船方向。士兵持火把立于炮侧,只待一声令下。
钦差额角渗汗,却不敢言退。
李氏家主忽道:“火炮虽利,终究无根。治国靠的是礼乐教化,非铁火之威。”
“那请李公看看这个。”陈墨挥手,柳如烟捧出一卷图纸展开。
正是徐文昭这几日授课的全部讲义抄录,每一句“士庶不可逾矩”“女子无才便是德”皆被标注,末页附有苏婉娘所算——若按李氏田亩隐匿之法,十年少缴赋税八万三千两。
李氏家主脸色骤变:“你……”
“我准他讲课。”陈墨看着他,“就是为了听清,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风自江面吹来,卷起图纸一角。柳如烟将其压住,指尖在“正本清源”四字上轻轻划过。
钦差终于起身,向陈墨拱手:“火炮之事,我会上禀天听。至于私造之罪……既为边防计,暂不追究。”
“多谢。”陈墨还礼。
待钦差登船离去,胡万三走近:“他们怕了。”
“怕的不是炮。”陈墨望着远去的船影,“是失控。”
慕容雪走来,低声:“北岸有信鸽起飞,方向京师。”
“放它走。”陈墨说,“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怕查,也不怕说。”
当夜,火器司灯火通明。楚红袖带着工匠拆解试炮残件,测量每一处磨损。李青萝送来新制的防震垫层,用牛皮与竹篾交错编织,可减后坐力三成。
“明日开始,正式列装。”陈墨站在炮台边缘,手中青铜腰牌微微发烫。
苏婉娘在账册上记下最后一笔:“火炮项目首期耗银十七万六千两,预计三年内通过边贸税收回本。”
柳如烟将一份密报放入火盆。火焰升起时,她看见陈墨站在江边,望着漆黑的水面。
“你在想什么?”她走近问。
“我在想,”陈墨说,“他们以为准开‘士庶之辨’是退让。”
他转身,目光如铁:“其实是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