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手缓缓松开,掌心留下五道浅白的指痕。他将袖口的玄铁护腕扣紧,转身走入书院旧址的庭院。青砖地面裂开几道细缝,一株野草从砖缝中探出头来,被他靴底碾入尘土。
“传令,火器司案卷封存,乙字巡余党暂不追查。”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身后众人脚步一顿。
胡万三眉头一皱:“那批细作已查到老驿馆,只差一步就能揪出幕后主使——”
“揪出来又如何?”陈墨打断,“杀几个影卫,换不来根基稳固。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痛快,是十年之后,无人敢再窥我机密。”
慕容雪站在廊下,手中令旗早已收起。她看着陈墨走向院中那根孤零零立着的竹竿,忽然明白了什么。
陈墨抽出腰间青铜腰牌,将竹竿插入地面,正对东方初升的日影。“三亩稻田换一丈学舍。从今日起,陈氏庄园每季盈余三成,尽数拨入学堂扩建。”
苏婉娘低头拨动翡翠算盘,珠串轻响,片刻后抬头:“若以工代赈,招募佃农修筑地基,可省去三分工钱。”
柳如烟翻开随身携带的册子,笔尖蘸墨:“讲堂分三区:东区授农政水利,中区设账务算学,西区专讲火器监造与情报辨伪。”
楚红袖冷眼旁观:“老塾师那边不会答应。昨日还有人在私底下骂,说女子商贾登台讲学,坏了礼法。”
“礼法?”慕容雪冷笑一声,迈步走入庭院中央,“我来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次日清晨,学堂旧址外聚集十余名老塾师。为首者手持戒尺,白须颤动:“女子不得执教,商贾之女更无资格论道!此乃祖制!”
苏婉娘缓步上前,未发一言,只将算盘置于石桌之上。她指尖翻飞,噼啪作响,不过半盏茶工夫,已列出“烟雨绫”染色、织造、运输、关税全流程账目。
“此布市价三十两,成本不过十二两。”她抬眼,“诸位若能算出更低之数,我当场焚毁算盘。”
无人应声。
慕容雪随即展开沙盘,摆出骑兵八阵图。她手持令旗,连发七道指令,三组木人骑兵在沙盘上变换阵型,进退如一。
“这是阴山之战突厥右翼溃败的复盘。”她收旗,“谁能指出破绽?”
老塾师面面相觑。一人硬着头皮上前,刚说“此阵不合《六韬》”,便被柳如烟翻开《风月录》截断:“《六韬》未载火药破阵,也未料敌可夜袭粮道。若按古法布阵,昨夜火器司早被烧成灰烬。”
众人默然。
三日后,新学堂地基落成。五座讲堂初具轮廓,东区已架起竹制水位计模型,西区墙上挂满火器部件图解。
首批结业弟子开始分配岗位。
李三河,原为陈氏盐场佃农之子,被派往账房接管盐税账册。旧管事拒不交出账本,冷笑道:“黄口小儿,识得几行墨字?”
李三河不语,只取来三月前的出入流水,对照火器司用盐记录,逐笔核对。至第三日黄昏,他将一叠账页拍在桌上:“三年间虚报耗盐两千斤,折银四百两。两名老吏,每月私扣三十斤,用于腌制私货。”
账房主事脸色煞白,当场瘫坐。
另一处,女弟子沈青黛奉命主持筒车改建。旧工头拦在工地前:“女子不得触机关,此乃匠规!”
沈青黛不争不辩,只取出图纸,指着水轮角度:“现流水速每秒一尺七寸,轮轴倾角却为四十五度,效率不足六成。若改为三十七度,并加导流竹槽,可节水三成。”
工头嗤笑:“纸上谈兵!”
“那就试。”她挥手,“动工。”
七日后,新筒车建成。水流推动轮轴,带动四组汲水竹筒,昼夜不息。经测算,灌溉效率提升近半,耗水量反降。
陈墨亲至现场查验,取出一块刻有“水利执牌”四字的竹牌,递予沈青黛。
围观工匠鸦雀无声。
学堂扩建渐入正轨,课程体系日趋完善。农政课讲授抗倒伏稻种培育,账务课传授复式记账法,火器监造课则由楚红袖亲自督导,教授标准化部件铸造流程。
一日午后,一名儒生模样的男子前来应聘。
“在下徐文昭,庐州儒学会推荐,愿授《春秋》大义。”
柳如烟接过履历,指尖在“曾居李氏西席”一行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
“《春秋》自然重要。”她合上册子,“但本学堂更重实用之学。若先生愿兼授‘公文判读’,可即日入职。”
徐文昭嘴角微抽:“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是吗?”苏婉娘在一旁轻声道,“那上月火器司‘农具改良图’夹带火炮草图一事,可是雕虫?”
徐文昭神色一僵,随即恢复镇定:“此等机密,岂是讲学之所应提?”
陈墨此时走入厅堂,听罢汇报,只道:“准他入职。”
众人一惊。
“东讲堂第三排设‘听音竹管’,每日申时由楚红袖查验。”陈墨语气平静,“耶律楚楚,金翅雕巡飞路线,增加学舍上空两圈。”
柳如烟低头记录,笔尖顿了顿:“他若真来授课,讲什么?”
“让他讲《春秋》。”陈墨转身离去,“讲得越正统越好。”
学堂东区,新栽的桑树排成三列。沈青黛带着几名女弟子在测量树距,准备试验间作套种。
李三河则被调往火器司附属工坊,负责监造火药配比记录。他每日清晨第一件事,便是核对硝石、硫磺、木炭的入库单与消耗表。
苏婉娘在账务课上引入“成本分摊”概念,用盐场、织坊、船队三例讲解利润核算。有学生提问:“若有人虚报损耗呢?”
“那就反向推算。”她拨动算盘,“原料进多少,成品出多少,差额超过三成,必有问题。”
慕容雪的骑兵阵法课已扩展至百人操演。她不再单讲战术,而是加入旗语、号角、沙盘推演三要素,要求每名学员能独立指挥五十人小队完成变阵。
楚红袖在西讲堂角落安装了一组竹制齿轮联动装置,演示水力驱动镗床的原理。她警告学生:“图纸可以公开,但核心公差必须口传。差一发,炮即炸。”
柳如烟的情报辨伪课最受欢迎。她教学生如何从信纸材质、墨迹深浅、邮戳位置判断真伪,甚至用磷粉显影残留字痕。
“记住,”她将一支空心银簪插入发髻,“最危险的不是刺客,是那些看起来毫无威胁的人。”
徐文昭正式开课。他站在讲台前,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至“君君臣臣”时,特意加重语气,目光扫过台下女弟子与寒门学子。
无人反驳。
课后,楚红袖取下听音竹管内的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讲课内容。她逐字比对,发现其中三处提及“庶民不可掌机要”,五次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将纸条封入竹筒,递给陈墨。
陈墨看完,放入火盆点燃。
“让他继续讲。”他说。
学堂扩建工程进入最后阶段。五座讲堂全部封顶,走廊以竹架连接,风雨无阻。东区试验田已种下新育的金穗稻,西区火器模型室陈列着缩小版霹雳车与连环弩。
首批百名弟子完成学业,分别派往各司任职。
陈墨立于新建的钟楼之下,看着他们领取执牌,奔赴岗位。
忽然,柳如烟快步走来,递上一份名册:“徐文昭申请增设‘士庶之辨’选修课,理由是‘正本清源’。”
陈墨翻开名册,看到课程简介写着:“辨明贵贱,以定职守。”
他合上册子,递还。
“准。”他说。
柳如烟抬眼看他。
陈墨转身,走向讲堂。阳光落在他肩头,玄铁护腕在袖中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