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楚剪断的丝线垂落,沾上墨迹的刹那,追风隼忽然抖动羽翼,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她指尖一顿,目光落在铜铃边缘一道极细的刮痕上。铃壁内层沾着半片泛黄纸屑,她用镊子小心揭下,置于灯前。纸片残缺,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但中心位置隐约浮现出半个朱红印纹——扭曲如蛇,尾部带钩。
她未出声,只将纸片裹入油布,快步走向西仓密室。慕容雪正在清点夜巡名册,见她进来,抬眼示意。耶律楚楚摊开油布,将纸片置于案上,又取出一小瓶无色药水,滴于其上。药水渗入纤维,印纹逐渐清晰:一枚倒置的“庐”字,下方刻着三道波纹。
“这不是陈氏的印。”慕容雪低声道。
“是官坊的标记。”楚红袖的声音从门侧传来。她刚巡完火药库,左臂义肢轻叩桌面,“三年前工部在淮南设纸坊,专供官文誊录。此纸禁民用,违者以通敌论。”
三人对视片刻。慕容雪起身:“细作藏身处尚未彻底搜查,走。”
半个时辰后,西岭废宅。塌陷的土墙被撬开,夹层中露出一卷油纸。油纸外包蜡封,内藏一张图纸。慕容雪展开,眉头立皱。图上标注“火药库通风口”位于西北角,而现库改建后,该处早已填实,改为储水池。图纸右下角,赫然印着那枚倒“庐”三波纹印。
“是旧图。”楚红袖用透骨钉轻划纸面,“但纸张质地紧实,纤维交错均匀,确为官坊特供。民间难见。”
“有人拿旧图当真图传出去。”慕容雪收起图纸,“目的何在?”
陈墨正在工坊核对账目,听到通报后未抬头,只将手中竹简放下,指尖抚过账册第三页的“庚四”批注。他取下腰牌,打开夹层,取出那粒火药残渣,置于白瓷碟中。
图纸被铺在案上。陈墨目光扫过七处标注点,逐一比对。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小瓶,滴一滴于残渣,颜色微变。再取图纸上标注的“硝石粉”样本记录,对照工坊现存硝石纯度,偏差达三成。硫粉标注为“九炼净硫”,但残渣中硫含量偏低,且含杂质铁屑。
“比例失真。”他道,“硝硫比为七比二,超安全阈值两成。若照此配药,点火即炸。”
他翻至图纸背面,发现角落有一行小字:“云母灰可缓燃,慎用。”陈墨冷笑:“云母灰是稳定剂,工坊从不外泄此技。这句看似提醒,实为误导——让人误以为我们依赖此物,进而追查原料来源。”
楚红袖点头:“敌人想让我们以为图纸真实,从而暴露火药配比核心机密。”
“不止。”陈墨取出银针,刺入图纸纤维。针尖染出淡青,他凑近鼻端轻嗅,随即递向李青萝。她刚巡完伤员,闻后皱眉:“乌头碱混合曼陀罗汁,慢性麻痹毒。长期接触者会手颤、目眩,误判数据。”
“所以图纸不能由一人独看。”陈墨收针,“传阅时,毒素可经指尖渗入。敌人要的不是火药,是混乱。”
慕容雪展开羊皮卷,上面记录着近三月突厥骑兵调动规律。她指向一条数据:“阴山南麓骑兵活动减少,但斥候频出。他们不为攻,为探。”
“探什么?”楚红袖问。
“探我们会不会按图行动。”陈墨起身,走到墙边,取下《坤舆万国全图》。他用朱笔在火药库原址画圈,又在巢湖水道、石井铺、铁锅台三点连线,形成三角。“若我们信此图为真,必加强此处防守。敌便可断定我们心虚,进而上报朝廷,坐实‘私造违禁火器’之罪。”
“有人要借刀杀人。”慕容雪声音冷。
“刀在朝中。”陈墨盯着地图,“官坊纸只供官用。谁能调取旧图,又能染毒伪造,还能让细作携带北上?”
柳如烟推门而入,翡翠算盘在袖中轻响。她将一本薄册放在案上:“《风月录》新录:三日前,李玄策密会赵明远幕僚于城南酒肆。交易物为‘卷轴一封’,付金五十两。”
“赵明远?”楚红袖冷笑,“那贪官半月前被革职,怎还有人与他密会?”
“他昨日上书兵部,称掌握陈氏私制火器确证。”柳如烟拨动算珠,“奏折中引用数据,与图纸标注完全一致。”
陈墨盯着图纸右下角的残印:“他用这张假图,当证据?”
“正是。”柳如烟道,“兵部已批‘待查’,若七日内无驳证,将派钦差南下。”
“好一招反客为主。”慕容雪冷笑,“他不证真假,只抛出图,逼我们自乱阵脚。若我们否认,他称我们心虚;若我们辩解,必暴露真实火药配比。”
陈墨沉默片刻,忽然道:“楚红袖,取一张空白官坊纸来。”
楚红袖取出备用纸卷。陈墨提笔,仿照原图绘制火药库结构,故意在西南角标注“地下密道入口”,又在通风口旁写“备用火药藏三缸”。画毕,他将图交给柳如烟:“放出消息,称此图为‘真正图纸’,已被我截获,现藏于西仓暗阁。”
“有人会来取。”柳如烟道。
“来者必是内线。”陈墨道,“我们等他。”
当夜,陈墨独坐书房,将真伪两图并列。真图标注旧库结构,伪图则含虚假密道。他用朱笔圈出七处矛盾:通风口位置、承重柱分布、地下水位线、火药架层数、药室密封方式、巡更路线、毒针机关埋点。
慕容雪立于侧,羊皮卷摊开,记录着突厥骑兵过往三个月的行进节奏。她忽然道:“阴山骑兵最近两次调动,间隔十七日。若按此规律,下次应在三日后。”
“他们等消息。”陈墨道,“等我们是否按图布防。”
“那西仓高台……”
“仍是空壳。”陈墨道,“真正的火药库在地下三丈,混凝土浇筑,外接水井降温。图纸所示位置,只剩铁笼与绊线。”
慕容雪点头,收起羊皮卷。她转身欲走,忽听院外一声轻响。
是火铳手换岗的脚步声。交接完毕,一人抬手敬礼,火铳斜举过肩。枪管在灯下泛着冷光,铳口微倾,正对夜空。
陈墨未动,只将伪图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得他半面通红。他取出腰牌,放入金穗稻种子,又将那张“火药已出,敌在明,我在暗”的纸条压在下方。
柳如烟次日回报:“内线已动。昨夜有人潜入后巷,向李府传递消息,称‘新图现,密道可破’。”
“李玄策有何反应?”
“他昨夜召见三位士族管事,密谈至三更。今晨,赵明远幕僚启程北上,携带一密封木匣。”
陈墨冷笑:“他们信了。”
楚红袖此时入报:“工坊后墙通风口,发现新刮痕。非磁石所留,是刀尖划痕,深浅不一,似在记录某种符号。”
陈墨起身:“带我去。”
通风口低矮,陈墨蹲身查看。砖缝间刻着三组短横线,每组七道,间隔均匀。他取出随身竹尺比对,每道间距恰为一寸。
“不是记号。”他道,“是测量。”
“测什么?”
“测风速。”陈墨道,“每七道为一日,三组即二十一日。他们在记录风向变化,为火攻做准备。”
楚红袖脸色微变:“他们打算纵火引爆炸药?”
“假库无药。”陈墨站起身,“但他们不知道。”
当夜,陈墨命人将三缸旧火药移入假库,外覆湿麻布,再布设十余具诱爆装置。又在库顶架设竹管,连通地底水槽,一旦有人破墙,水压将触发警铃。
慕容雪亲自带队,埋伏于周边高台。四更天,三道黑影潜至墙外,一人持凿,轻敲砖缝。另一人取出罗盘,对照星位。第三人则展开一张小图,与原图纸略有不同——正是柳如烟放出的伪图。
他们开始撬墙。
墙内,机关已启。
陈墨立于书房,手中握着一枚铜铃。铃内空无一物,却在他掌心微微震颤。这是追风隼的新铃,内置铁片,可感应地脉震动。此刻,铃身发烫。
他将铃置于案上,取出笔墨,写下一行字:“敌已入套。”
笔尖悬于纸面,未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