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在坠落中失去了意识。再睁眼时,头顶是低矮的石梁,几缕湿气顺着岩缝渗下,滴在颈后。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袖中残留的粉末——微涩,带磷光。他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残片咬破,一点幽蓝在黑暗中浮起,映出四壁粗糙的凿痕。
地窖不大,角落堆着干草,慕容雪躺在三步外,呼吸微弱。她的斗篷被撕去半幅,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垂着。陈墨试图起身,牛筋勒进皮肉,手腕早已麻木。两名守卫靠墙而立,臂章上狼头与篆“李”字交错,刀柄系着靛青穗子。
他闭眼,借体温唤醒指尖。磷粉沾在唇边,他轻轻呼气,光点飘向守卫脚边。一人低头查看,陈墨立刻开口:“火药配方,我可分页传你。”
那人冷笑:“少主有令,活擒即可,不必多言。”
“李玄策?”陈墨声音平稳,“他要我活着,是想当面问出配方,还是……让突厥背锅?”
守卫眼神微动,未答。陈墨继续:“你们押送我走阴山左隘,却不入突厥大营。若真是可汗之人,为何不敢亮旗?”
对方猛然逼近,刀鞘抵住他喉骨:“闭嘴!”
“你怕我说出真相。”陈墨盯着他,“你们不是突厥军。你们是李家私兵,混着几个叛逃的突厥细作,演一出‘陈墨死于北境’的戏。”
守卫退后半步,转身唤人换防。陈墨趁机扫视墙角——半块焦纸被踩进泥里,残字依稀可辨:“壬字三仓”。他记下位置,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披黑袍者走入地窖,佩刀未出鞘,刀鞘纹路细密,是江南铸工特制。他居高临下,自称“可汗特使”。
“陈少主。”那人开口,“只要你交出火药全卷,我可保你安然南归。”
陈墨冷笑:“雪心草需配冰苔三分,此方出自李青萝手札。你可知冰苔产于雪线哪一侧?”
黑袍人沉默。
陈墨又道:“阴山左隘有三处暗径,分别通向突厥八部中的哪几族?若你是使者,该能脱口而出。”
对方眼神闪烁,右手不自觉摸向刀柄。陈墨瞥见其袖口滑出一枚扳指——翡翠质地,雕工粗糙,与胡万三那枚形似,却少了内圈刻痕。
“你不是突厥人。”陈墨断言,“你是李玄策找来的替身。他要借你之口,让我‘自愿’交出配方,再将我灭口,嫁祸可汗。”
黑袍人怒极,拔刀欲砍。陈墨猛然抬头:“配方已毁!我坠崖时吞下最后一片残卷!”
刀锋停在半空。
黑袍人厉声:“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真会带在身上?”陈墨冷笑,“火药之术,只传可信之人。而你,连突厥语都不会说全。”
守卫中一名高颧男子骤然抬头,目光如电。陈墨捕捉到那一瞬的异样——此人是真突厥人,被胁迫在此。
黑袍人暴怒,下令即刻处决。陈墨闭目,却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夹杂铁链拖地声。新一批守卫提着火油桶入内,为首者冷声道:“李公子令,此地焚毁,不留痕迹。”
陈墨睁眼。火油味刺鼻,地窖出口已被封死。他猛地用头撞向石壁,发出闷响。一名守卫过来查看,俯身刹那,陈墨将磷粉吹出,粉末入眼,对方惨叫后退。他趁机翻滚,用碎石磨断牛筋,扑向倒地守卫,夺刀割开束缚。
慕容雪仍在昏迷。陈墨撕下衣襟,将磷粉混着唾液涂在她鼻下。她剧烈呛咳,猛然睁眼。
“别说话。”陈墨低语,“你的连弩机括知识,能拆铁链吗?”
她点头,咬牙撑起身体,手指探入锁扣缝隙,摸索片刻,咔哒一声,铁链松脱。两人贴墙潜行,发现通风口铁栅松动。陈墨托她上去,自己随后攀出。
外头大雪未停。雪地上有数道拖痕,尽头是熄灭的火堆,残留鲸油燃烧后的黏腻黑斑。陈墨蹲下,指尖捻起一点残渣——胡万三商队独有的燃料标记。
“他们来过。”慕容雪低声道。
“不止。”陈墨指向雪地,“脚印呈‘之’字形,间距一致,是驯鹰师追踪步法。”
慕容雪立刻会意:“楚楚派人定位了鹰笛信号。”
两人循迹而行,刚至坡顶,身后地窖轰然爆燃。火光冲天,映出数十骑影自北疾驰而来。为首者披猩红大氅,佩刀悬于马侧,正是李玄策心腹赵九爷。
“快走。”陈墨拽住慕容雪手腕。
她却停下:“你走。我拖住他们。”
“不行。”
“你忘了我的连弩?”她冷笑,“黑暗中一声机括,足够让他们以为大军压境。”
陈墨盯着她,片刻后点头。他绕至侧坡,捡起一块尖石,用力砸向岩壁。碎石滚落,引得追兵抬头。慕容雪趁机伏低,摸出一枚铁丸,扣入袖中机关。
赵九爷勒马,怒喝:“陈墨!李公子念你旧情,愿保你性命!只要你签下这份协议,承认与突厥勾结,交出产业,便可活命!”
陈墨立于雪坡,手中握着那半块焦纸。
“赵九爷。”他扬声,“若无你李氏火油,庐州稻田大火从何而来?若无你账房购入‘断脉散’,苏婉娘怎会七日不醒?若无你暗中放行,仿种怎会一夜遍布临安?”
赵九爷脸色骤变。
“你们在盐窑烧毒药,在米行卖假种,在府衙藏密信。”陈墨步步逼近,“现在,又在这阴山脚下,演一出‘突厥劫杀’的戏?”
“住口!”赵九爷拔刀。
“李玄策不敢亲自来。”陈墨冷笑,“他怕我认出他袖口那枚假扳指。他更怕我活着回去,拆穿他与三皇子的交易——金穗稻田归李氏,我陈墨的首级,献于宫中!”
赵九爷猛然回头,一名随从慌忙捂住怀中皮囊。陈墨目光如刀:“你怀里那封信,可是他亲笔所书?”
随从手一抖,皮囊落地。信纸滑出,墨迹未干。
赵九爷暴喝:“撤!”
慕容雪猛然掷出铁丸,击灭火把。黑暗中,她拉动机关,连弩机括声清脆响起。追兵惊呼:“有埋伏!”“是连弩阵!”“快退!”
马蹄调转,雪尘飞扬。陈墨未追,只弯腰拾起那封信,展开一角。纸上赫然写着:“事成之后,金穗稻田归李氏,陈墨首级献于三皇子。”
他将信收入怀中,望向雪原尽头。远处,数点火光正自西岭移动,节奏稳定,是商队特有的行进信号。
“胡万三来了。”他说。
慕容雪靠在石壁上,喘息未定。她抬起右手,指尖微微发抖。陈墨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你还记得坠崖前,我袖中那截铜丝吗?”他问。
“记得。”
“它掉了。”
“所以?”
“所以。”他抬眼,“现在他们以为我失去了所有凭据。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证据,从来不在腰牌里,而在账册、在火油、在每一笔伪冒的痕迹里。”
远处火光渐近。一骑突前,马上人右脸刀疤映着雪光,正是胡万三。他勒马,未下,只抬手示意后方——数十名商队护卫持弩列阵,鲸油火把照亮雪地。
“接应到了。”陈墨说。
胡万三策马靠近,声音低沉:“楚楚的鹰哨三刻前传信,说你们失联。我带人沿鹰笛信号搜寻,果然在西岭发现火油残迹。”
陈墨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递出。
胡万三接过,未看,只收入怀中。他转动指间扳指,忽然道:“赵九爷逃了,但留下一句话。”
“什么?”
“他说——‘火起之日,便是你陈氏断根之时’。”
陈墨静立片刻,忽然抬手,将手中那半块焦纸投入火把。火焰腾起,映红他半边脸。
火光中,焦纸边缘卷曲,露出背面一行极细小字——“三仓已毁,唯存江南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