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庐州城南的盐场库门尚未完全合拢,残存的焦木气息仍浮在风里。陈墨站在工坊废墟边缘,指尖拂过一块扭曲的铁皮,边缘卷曲如枯叶。他未多言,只将那铁片轻轻放入袖中,转身时步履沉稳,仿佛昨夜火光冲天的劫难不过是炉中一缕轻烟。
三日后,陈氏庄园东院挂出一块新匾——“庐州实学堂”。木色未上漆,字迹刚劲,由陈墨亲笔所书。告示贴于城中各巷口,言明招生不限出身,凡通算学、识图纸、能操机关者皆可应试,首期设冶铁、水利、机械三科,每月供膳,束修全免。
消息传开不过半日,府学影壁前已聚起数十名举人。三十七人联名,以朱砂题《斥技悖礼书》,笔锋凌厉:“陈氏以商贾之身,设匠作之塾,鼓弄机巧,惑乱士心!圣贤之道,在修德不在弄器;君子之行,在明礼不在逐利!”末尾按满红印,墨迹未干便有人高声诵读,引得学子纷纷附和。
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在影壁东侧石阶,手中炭笔飞快抄录全文。他袖口磨破,露出半块粗盐饼,饼面隐约烙着“日月纹”。忽有风起,纸页翻飞,一名举人怒而掷笔:“尔等寒门子,也配读圣贤书?不如去陈家磨风箱!”
少年低头不语,只将盐饼紧紧攥入怀中。
当日下午,冶铁坊废墟旁搭起三丈高台。陈墨立于其上,身后是两座并列熔炉——左为旧式手拉风箱,右为楚红袖所制踏板联动机关,竹制齿轮咬合严密,双活塞随踏板起伏,发出规律轻响。
“今日首赛,考鼓风之效。”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两炉同投铁料,先熔者胜。胜者赏银百两,入工坊任技正,三年俸禄翻倍。”
台下哄笑四起。一名举人踏前一步,冷笑:“君子不器!尔等以机巧争胜,岂非淫技?若真能三息内起火,我便当众叩首!”
陈墨未辩,只抬手示意。
工匠引火入炉,左侧旧风箱需两人交替拉拽,气流断续,炉火微红。右侧新风箱由一名少年踩动踏板,竹轴转动,齿轮咬合,“咔嗒”声如节拍,风力持续涌入。不过十息,右炉火焰已由赤转白,铁料边缘泛出金光。
“开模!”陈墨下令。
铁水倾入“工”字铸模,冷却后取出,通体匀整,字口清晰。他亲手递向那名举人:“此字,可识?”
举人面色涨紫,指尖微颤,终未接。
台下一片死寂。有学子盯着那铁牌,喃喃道:“这字……比书院碑刻还工整。”
楚红袖立于台角,左臂义肢微动,齿轮咬合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她低头,用小刀拧紧螺丝,低语:“这机关,比圣贤书更懂人心。”
赛事终了,三名贫寒学子分获金银铜奖。百两白银当众称出,银锭堆于木盘,映着日光刺眼夺目。百姓围聚惊叹,有老农颤声问:“这风箱……能改犁吗?”
陈墨点头:“明日放榜,加开‘农器改良’一科,奖格翻倍。”
话音未落,举人们已拂袖而去。临行一人抛下一句:“今日以利诱之,明日天下皆匠奴!”
苏婉娘悄然上前,低声道:“他们辱你至此,是否该停?”
陈墨未答,只弯腰拾起一块木匾残角——“实学”二字已被踩裂,木刺扎入掌心。他将残片收入袖中,目光扫过人群。
次日清晨,实学堂门前人影渐聚。十余名少年持算筹、图纸而来,多是农工商家子弟,衣着朴素,眼神却亮。陈墨亲自迎入,命人发放纸笔、炭尺。
书房内,烛火未熄。他展开《坤舆万国全图》,在庐州位置钉下第二枚铁钉,钉头刻着“工”字。窗外风动,追风隼自北掠回,爪系一纸条,飘落案前。
三字墨迹清晰:“府学查账。”
陈墨凝视片刻,提笔在账册空白页写下一行小字:“寒门捐,年入三千二百两,名录不存。”笔锋顿住,又添一句:“收银不录,入学需贿,何以称学?”
他合上账册,置于《斥技悖礼书》旁,两纸并列,一朱一墨。
黄昏时分,一名老学究拄杖而来,颤声问:“老夫孙儿自幼习算,能解方程,可入堂否?”
“可。”陈墨答。
“可需束修?”
“免。”
“那……需拜谁为师?”
陈墨转身,取下墙上一幅图纸——乃新式曲辕犁结构图,递于老者:“拜实学。”
老者双手接过,指尖抚过线条,忽然老泪纵横。
夜深,陈墨独坐院中,手中摩挲一枚铜钱。边缘刻痕清晰,形如狼爪。他未掷,未收,只将其置于石桌一角,正对府学方向。
院门轻响,一名少年匆匆入内,跪地呈上一册残账:“先生,府学‘寒门捐’……三年未入官册,银两流向……李记印坊。”
陈墨接过,翻开第一页,墨迹清晰,编号“叁柒”赫然在目。
他指尖停在那数字上,缓缓抬头,望向府学方向。
远处影壁下,那名曾抄录《斥技书》的少年正蹲在石阶,用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火光映照,纸上轮廓分明——是一座踏板风箱,齿轮咬合处,标注着阿拉伯数字“7:3”,下方一行小字:“若此物可锻铁,亦可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