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铺展,庐州城南的驿道尘土微扬。陈墨立于盐场库门前,手中那半片焦边油布已被晨露浸得微潮,纤维间的黑黄痕迹在光下愈发清晰。他未多言,只将布片递向身旁女子,指尖在布缘轻点三下——三道平行刻痕,与昨夜火场断梁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查马厩。”他声音低而稳,“火油混了松脂,是禁军骑队用的。”
女子接过油布,袖口微动,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悄然滑入指间。她颔首退下,身影融进侧巷薄雾。
片刻后,盐场大库铁门轰然开启。三包新盐并列置于青石台上,封纸揭去,底部“日月纹”烙印清晰浮现——双环交错,内嵌变体“陈”字,边缘竹纹在斜光下泛出微弱银光。陈墨俯身,指尖抚过编号“叁柒”的墨迹,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页角朱笔暗记与盐包编号严丝合缝。
远处蹄声渐近,黄尘卷起旌旗,一队禁军簇拥着朱红马车直抵库前。车帘掀开,钦差大臣步下踏板,蟒袍加身,腰间玉佩垂着同款穗结,与三皇子府中所佩几无二致。
“陈氏少主。”钦差立于阶前,声如铜钟,“奉旨宣读盐铁专卖令。自即日起,淮南道盐业归朝廷专营,尔等须于三日内交割账册、仓廪、匠籍,违者以抗旨论处。”
禁军列阵上前,手按刀柄。
陈墨未动,只抬手示意。苏婉娘捧账册上前,当众翻开,纸页簌簌作响。
“三月十七,寿州张氏购盐二斤,户籍在册,用途注明腌菜;三月廿一,和州李婆购盐一斤半,附医馆证明,为其孙儿治腹疾……”她声如珠落玉盘,逐条朗读,百姓围聚,目光在盐包与账册间来回游移。
钦差面色微沉:“私设盐规,伪造凭证,便是藐视国法!查封库房!”
禁军欲动。
陈墨这才缓步上前,捧出一木箱,掀盖——三百七十六封联名信叠得整齐,每一封皆按有红指印。
“三百七十六户百姓具结,愿以身家担保陈氏官盐不掺假、不加价、不断供。”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昨夜火起,炭料焚毁三成,油毡尽毁。若此时交割,官盐断供,百姓何依?”
钦差冷哼:“民心可用,然国法难容。你陈氏擅烙印记,私控盐路,已逾矩制!”
陈墨忽而趋前一步,距其仅三尺,声音压低,几近耳语:“下官敬您是钦使,但若执意强夺……不知三皇子写给您的那封‘盐利五五分账’密信,该由谁来向都察院解释?”
钦差瞳孔骤缩。
玉佩穗子应声断裂,无声坠地。
人群一片死寂。那老妇紧攥盐包,指节发白,喃喃道:“这印……救了我孙儿的命……”
钦差抬袖掩面,喉头滚动,终未下令。
退入驿馆时,天色已暮。他命小吏焚毁文书,火盆燃起,纸灰翻飞。窗外,一只鹰影盘旋不去,翅尖划破暮云,正是“追风隼”在高空巡弋。
柳如烟立于巷口茶肆,指尖轻叩桌面。茶碗下压着一枚铜钱,边缘刻痕与驿站账册墨点如出一辙。她不动声色,只对伙计道:“给对面那位大人添茶,记得,他爱喝明前龙井。”
小吏果然受用,笑纳茶点,言语渐松。
“今夜要烧的,都是旧档。”他低语,“尤其是那几封从北边来的……”
话音未落,一阵风起,一页残纸被卷出窗棂,飘落巷后。
柳如烟眸光一闪。
陈墨已在府中书房落座。烛火摇曳,他取出青铜腰牌,旋开夹层,将一粒金穗稻种子嵌入其中,合拢,轻叩三声。
耶律楚楚立于院中,鹰笛在唇,一声短鸣。追风隼俯冲而下,爪系一缕布条——正是驿馆后窗垂下的帘角,边缘残留墨迹,隐约可见“五五”二字。
陈墨起身,推开窗。
远处驿馆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他凝视片刻,忽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信封无字,火漆未封,内页赫然仿写三皇子笔迹:“盐利既成,钦使可保,余事勿忧。”
他将信折好,交予一名家丁,低声:“丢在驿馆后巷,让扫院的看见。”
家丁领命而去。
子时将至,驿馆后巷,小吏夜巡,忽见地上一信。他四顾无人,迅速拾起,藏入袖中,脚步加快。
陈墨立于窗前,指尖轻敲腰牌,三声短,两声长。
院中,楚红袖调试竹制水位计,齿轮咬合声细微规律。她左臂义肢微颤,取出一枚小齿轮,齿间嵌着一缕黑黄纤维——与油布同色。
她未声张,只将齿轮收入暗格,重新装回。
苏婉娘在账房复核盐票登记簿,翻至“叁柒”编号页,朱笔圈出三笔异常购盐记录——买家皆无户籍贴,且用银两支付,非官票。
她合上账册,吹熄灯烛。
陈墨坐回书案,摊开《坤舆万国全图》,在庐州位置钉下一枚铜钉——钉头刻着“日月纹”,与盐包烙印一致。
他凝视地图,指尖缓缓划向北方。
驿馆内,小吏将密信呈上。钦差展开,脸色骤变,猛地合拢,指尖发颤。
“烧了。”他低喝,“全部烧了。”
小吏退下,却未去火盆,反将信藏入怀中。
陈墨在府中收到消息,只道:“明日,开仓放盐。”
苏婉娘问:“若钦差明日再带禁军来?”
陈墨望着窗外夜色,轻声道:“他不会来了。”
他起身,从书架取下一本《盐政辑要》,翻开夹页,一张薄纸浮现——正是三皇子密信残片,墨迹与今日伪造者如出一辙。
他合书,置于案头。
窗外,追风隼振翅掠过,翅影划破月光。
钦差在驿馆内来回踱步,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他推窗查看,只见后巷石板上,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刻痕清晰——形如狼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