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坠地,绽开暗红。
陈墨未动,只将左手从案角收回,指节因久压而泛白。他转身,步出偏院,衣袖带起一阵风,吹熄了廊下残烛。三步之外,守夜仆从低头避让,不敢抬眼。他径直走向医庐,脚步沉稳,却在门槛前微顿——门缝里透出的光比往常亮,药炉已彻夜未熄。
推门声轻。
李青萝正俯身查看冰匣中的断臂,银簪挑开覆布,指尖轻触创面。她听见脚步,未回头,只道:“神经已溃至肩井,若不截断毒路,三日内便连痛觉也失了。”
陈墨走近,袖中腰牌微凉。“可有解法?”
她终于转身,目光清亮:“我配了‘续筋引脉散’,能引毒外行,护住经络残息。但药性未定,需试。”
“谁试?”
“我。”
陈墨皱眉。她却已取过瓷盏,倾入半勺药液,色泽青灰,气味腥苦。她仰头饮尽,动作干脆。
“你可知风险?”
“我知道。”她将空盏放回案上,指尖微颤,“楚姑娘断臂被针刺三十六处,是有人要逼她开口。若她神志不清,机密尽泄,你我皆无退路。这药,必须成。”
她说完,走入内室,门合。
陈墨立于药炉前,盯着炉火。火舌舔着陶罐底,药汁翻滚,气泡破裂时发出细微“噼啪”声。他伸手探向罐口,热气扑面,湿重黏腻,像极了那夜矿洞中的毒雾。
一个时辰过去。
帘动,李青萝缓步走出,面色如常,唯瞳孔略缩。她提笔在纸上记录:“寅初一刻,药行足少阴,无呕逆,脉象稳。”写罢,抬头,“药势温和,可加量。”
陈墨沉声:“够了。”
“不够。”她摇头,“毒侵骨髓,缓则不及。我再服一剂。”
“不行。”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说过,技枢院图纸若失,十年基业毁于一旦。现在,有人正从楚姑娘的神经里挖它。我不试,谁试?你亲自上阵?还是等她醒来自己配药?”
陈墨未语。
她已转身取药,再次饮下。
药效发于二更。
她突然扶案,指节发白。片刻后,额上渗汗,呼吸变浅。陈墨上前,搭脉——脉象乱,如细绳绞拧。她咬牙:“加蝉蜕三分,去附子……快记!”
药童慌忙执笔。
她声音颤抖:“药行太阴肺经……目窍有刺感……毒已上攻!”话音未落,瞳孔骤然涣散,如墨滴入清水,迅速晕开。
“灌解毒汤!”陈墨厉声。
两人上前扶她躺下,汤匙刚抵唇边,她猛然侧头避开,药汁洒出,溅落地面。青砖遇液,腾起白烟,表面蚀出蛛网状裂纹。
陈墨蹲下,伸手触那痕迹。纹路细密,分叉规律,与突厥狼头权杖所放毒烟留痕如出一辙。
他抬头,见她双目已失焦,泪水自眼角滑下,却不知落向何方。
“药性已明。”她喘息着,声音微弱,“去附子,加蝉蜕……再添一味冰蚕丝,引毒下行……可解。”她抬手,指尖在空中虚抓,“笔……给我笔……”
药童递上。
她摸索着,在纸上划动。字迹歪斜,却清晰:“目络最敏,毒走肝经,宜速导。”
最后一笔落下,她手一松,笔坠地。
人昏过去。
陈墨扶住她肩,触到一片湿冷。她呼吸微弱,唇色发青。他命人取来温水擦拭额头,换下汗透的外衫。银簪自发间滑落,跌在《黄帝内经》残篇上,正停在“目为肝之窍”一节。
他拾起银簪,簪尖微弯,似曾插入书页深处。他翻开那页,纸背有压痕,显是曾反复摩挲。
门外脚步轻近,柳如烟低声:“楚姑娘仍昏迷,脉象微弱。第七工坊已封,匠师皆留坊待查。”
陈墨点头,未语。
柳如烟见床上人双目紧闭,低声道:“她早知有此险?”
“不然为何银簪插在此处?”陈墨将书合上,声音冷,“她不是莽撞之人。”
“可她还是试了。”
“因为她必须试。”陈墨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浓重,无星无月。他盯着自己手掌,仿佛还能看见那滴血砸在青砖上的瞬间。
“一个断臂,一个失明……”他声音低哑,“我建千机阁防内鬼,设农官司控边贸,可到头来,连身边人的命都护不住。”
柳如烟欲言,他忽然抬手打断。
“出去。”
“大人?”
“我说,出去。”
她迟疑片刻,退下。
门合。
他回到床前,单膝跪地,握住李青萝的手。那手冰凉,指尖残留药渍。他低声道:“你给我光明,我必还你视界。若这天下无药可医你眼,我便拆尽千机阁,炼出一道光来。”
她无反应。
他起身,走向药架,将所有标注“续筋引脉”字样的药瓶尽数取下,封入木匣。又命人取来她的药典与笔记,一一清点。纸页翻动间,一张夹页滑落。
他拾起。
是手绘经络图,七经八脉俱全,唯目络以红线重描,旁注:“最敏,毒易聚,宜以冰蚕丝引之。”
他凝视良久,将图收入袖中。
转身时,目光扫过药炉。陶罐仍在,药汁残余半盏,黑如焦油。他取过银簪,探入罐底,挑出一点药渣。簪尖微红,似被腐蚀。
他将簪子放入袖囊,步出医庐。
天将破晓。
他未回书房,径直走向技枢院密档房。守卫见他亲至,立即开启铁门。他走入,取出《工坊名录》,翻至第七工坊,五人姓名列于纸上。
他取出朱笔,圈住一人名字——正是夜值名单上被标记者。
笔尖停顿。
他未画实,只虚圈。
然后合书,锁档,离房。
回医庐途中,他脚步忽缓。
廊下药童正清洗地面,刷子刮过青砖,蛛网状蚀痕仍存。他蹲下,手指抚过裂纹边缘,触感粗糙,如枯枝蔓延。
他起身,推门入内。
李青萝已醒,睁着眼,却无焦点。她听见脚步,侧头:“是陈大人?”
“是我。”
“药……记下了吗?”
“记下了。”
“那……再配一剂,减附子,加蝉蜕。”
“你不需再试。”
“但我必须试。”她抬手,指向案上纸笔,“我虽不见,还能听,还能写。只要手未废,便能继续。”
陈墨盯着她。
她嘴角微扬:“医者不自救,何以救人?你让我试,不是因为我胆大,是因为我别无选择。现在,你也别无选择。”
他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命人取药。
她坐在床沿,摸索着接过瓷盏。手指颤抖,药液微溢。她深吸一口气,仰头饮尽。
药入喉,她身体一僵,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药势……比前两剂缓……”她低声,“脉象如何?”
药童搭脉,报:“浮而有力,未见乱象。”
她点头:“再记:寅三刻,药行肺经,目刺减半,可续。”
陈墨站在一旁,看着她枯坐的身影。她双目无神,却挺直脊背,像一株被风折断顶端却仍立于田中的稻。
他忽然转身,走向门外。
守卫立正。
他下令:“即日起,凡涉‘续筋引脉’之研,由我亲督。非我手令,不得增减一味药,不得试于活体。”
令毕,他回身,再入医庐。
李青萝正将笔放入砚台旁,动作小心,仿佛怕碰倒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你给我光明。”他重复前言,“我必还你视界。”
她未笑,也未答,只轻轻点头。
他起身,欲言,忽觉袖中微动。
取出那张夹页。
红线描目的经络图。
他展开,目光落在“冰蚕丝”三字上。
指尖顺着标注划下,停在页角——那里有一极小符号,形如蚕首吐丝,尾部上挑,如鹰尾划空。
与竹片上的标记,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