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步!”
凄厉的报距声在闯军阵中尖啸而起,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个距离,对于将速度催到极致的满洲重甲骑兵而言,几乎就是死神探出的指尖,下一刻就要攫取生魂!
图赖一马当先,整个人如一头人立而起的钢铁暴熊,他那张布满虬髯、凶光四射的脸庞,在晨曦微光和自身白甲的反射下,清晰得如同地狱浮雕,他的眼中此刻闪烁着一丝诧异。
诧异,是因为眼前这支闯军骑兵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在他漫长的征战生涯中,从辽东的冰天雪地,到朝鲜的山川,再到蒙古的草原,他率领白甲兵冲锋时,敌人的反应无外乎几种:
要么是惊恐万状,阵型崩溃,哭爹喊娘地四散逃命;要么是绝望地结阵死守,用长枪和血肉构筑最后的屏障;要么是极少数真正的精锐,会同样发起决死的反冲锋,用钢铁与意志做最后的碰撞。
但像眼前这样——一万多骑兵,明明已经能清晰地看到白甲兵冲锋时那毁灭一切的威势,感受到大地传来的恐怖震颤,却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原地,阵型不乱,旗帜不摇,既不冲锋,也不明显后撤,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这种诡异的平静,反而让久经沙场的图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哼,装神弄鬼!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花招都是徒劳!”图赖心中冷哼一声,将那一丝不安强行压下。
他的目光越过前排沉默的闯军骑兵,试图看清他们身后更远处的景象,但这月色下的光线尚且昏暗,加上冲锋扬起的尘土,只能看到一片影影绰绰的长枪轮廓和旗帜。
“不过是些长枪步卒罢了,撞碎他们!”
图赖同时还有丝丝兴奋!
而他的兴奋,则是因为猎物的“反常”,恰恰激起了他更强烈的狩猎欲望!他倒要看看,这支闯军骑兵的统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如此胆色。
图赖的目光锁定了对面军阵中央,那杆“张”字大旗下一个挺拔的年轻身影。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沉稳如山的气势,却让图赖印象深刻。
“五十步……四十步……”图赖心中默默计数,这是骑兵冲锋接敌前,进行最后一波远程打击的最佳距离!再近,弓箭的威力虽大,但留给自己重新加速、调整阵型撞击的时间就不够了!
“就是现在!”图赖眼中凶光爆射,他猛地将左手的透甲枪交到右手,空出的左手高高举起,五指箕张,然后狠狠向下一挥!动作简洁、有力。
“举弓——”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图赖身后一名白甲兵军官口中迸发。
“哗棱棱棱——”
一阵密集到极点的金属摩擦与弓弦绷紧的混合巨响。
冲锋中的三千余白甲兵,展现出了他们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重骑兵的恐怖军事素养,几乎在军官吼声响起的同一刹那,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持缰的手稳住马速,空出的手以极快的速度,从特制的加大箭壶中抽出一支箭镞呈三棱透甲锥形的重箭,搭在了那张需要十二石以上臂力才能拉开的特制加强弓上。
弓是用辽东深山老林中最好的柘木,搭配牛角、筋腱复合制成,弓身比普通骑弓长近三分之一,也更粗。弓弦是用处理过的牦牛大筋混合细钢丝绞成,坚韧无比。
此刻,这三千多张杀人凶器,被那些包裹在重甲中、臂力惊人的巴图鲁轻松拉成了一个个饱满的的满月,弓臂因为承受巨大拉力而发出细微的“吱呀”呻吟。
“放——”图赖的怒吼如期而至,与他挥下的手臂同步。
“嗡——磅!!”
混合了低沉嗡鸣与弓弦爆响的恐怖声音,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三千多张强弓同时释放蓄积的动能,产生的声浪仿佛能震裂人的耳膜。
下一刹那,一片真正的死亡阴云,在闯军骑兵头顶骤然生成。
那不是普通的箭雨!
普通箭雨是“嗖嗖”的尖啸,是抛物线的抛射。而这一片由白甲兵在五十步极近距离、用加强弓近乎平射射出的破甲重箭,形成的是一片笔直的、初速快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轨迹的钢铁风暴!箭矢离弦的瞬间,甚至带起了一圈圈微小的乳白色音爆气浪。
“举盾——顶住——”几乎在图赖举手的同时,张鼐坚定的吼声也在闯军阵中炸响!他和谢应龙等将领对骑兵的作战方式太熟悉了,尤其是面对满洲八旗这种骑射俱佳的敌人,接敌前的这一波箭雨是必定的程序。
“哗!”训练有素的闯军骑兵和他们身后的长枪兵,齐刷刷地将手中的盾牌举起。
木盾、藤牌、包铁皮盾……各式各样的盾牌瞬间连成一片,在闯军军阵前方和头顶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屏障。
“叮叮当当叮叮咚咚咚——”
下一瞬间,密集如万千铁匠同时锻打精铁的恐怖撞击声,在闯军阵地前沿轰然爆响,那声音之密集、尖锐,足以让任何未经战阵的人精神崩溃。
然而,这看似坚固的盾墙,在白甲兵的破甲重箭面前,却显得如此脆弱。
“噗嗤!”一支重箭如热刀切牛油,轻易地洞穿了一面一寸厚的硬木包铁盾牌,锋利的三棱破甲锥在穿透木质和薄铁皮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阻力,箭杆上携带的恐怖动能将盾牌后面士兵的手臂狠狠“钉”在了盾牌内侧,然后余势不衰地钻入他的胸膛——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只觉得胸口一凉,随即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就吞噬了他。
“咔嚓,啊!”另一面蒙着生牛皮的藤牌,被重箭射中的瞬间,整个爆裂开来,破碎的藤条和牛皮碎片四处飞溅,后面的士兵被碎裂的盾牌残片、去势稍减但依旧致命的箭矢同时击中面门,惨叫着仰天倒下。
“笃!”一支箭射在包铁较厚的盾牌中心,发出沉闷的巨响,竟然没有穿透,但巨大的冲击力却让持盾的士兵虎口崩裂,整条手臂瞬间失去知觉,盾牌脱手飞出,他暴露出来的身体随即被后续的箭矢扎成了刺猬。
更可怕的是那些射向马匹的箭!
闯军骑兵的战马大多没有披甲,面对这种专为破甲设计的重箭,几乎毫无抵御能力。
“唏律律——”战马凄厉的悲鸣瞬间响成一片,一支箭射穿了马颈,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一支箭钉入马腹,战马痛苦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摔下;更多的马匹被射中腿脚,踉跄扑倒,成为后续冲锋的障碍和同伴的垫脚石。
仅仅是一轮齐射,短短两三息的时间!
闯军阵地前沿,就如被一把巨大的铁扫帚狠狠扫过一般,超过五百面盾牌被直接射穿或击毁,盾牌后的士兵和无甲的战马,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成片倒下。
鲜血瞬间染红了大地,哀嚎声、惨叫声、战马悲鸣声、金属撞击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乐章。
原本还算严整的盾墙和阵型,出现了无数个缺口和混乱,闯军士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好!”图赖见状,心中大定,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果然,还是不堪一击。
“跟着老子,撞碎他们!”图赖狂吼着,将透甲枪握在左手,右手则紧紧握住了那柄镶嵌着宝石、散发着凛冽杀意的上好弯刀,刀身在晨曦中反射出一抹妖异的冷光。
“轰隆隆隆——”白甲兵的冲锋速度在短暂的箭雨抛射后,再次提升到了巅峰,距离急速拉近——三十步!二十步!
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
图赖甚至能看清对面那杆“张”字大旗下,那名年轻将领张鼐冷静得近乎冷酷的面容,以及他微微抿起的嘴唇和紧握长枪的手。
“十五步!”图赖心中狂吼,全身肌肉绷紧,准备迎接那预料之中的血肉碰撞,他的弯刀已经举起,目标直指那名年轻的“张”姓将领,他要用对方的头颅,来装点自己的武勋。
然而——
就在这千钧一发、双方骑兵的最前排几乎要脸贴脸、手中兵器的寒光都要映照在对方瞳孔中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散——”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吼,猛地从那名年轻的“张”姓将领口中爆发出来,他手中的长枪没有刺向图赖,而是猛地向天空一举,然后狠狠向两侧一分。
“呜嗬——”
“分开!”
“走!”
几乎是在张鼐吼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闯军军阵中爆发出一片声嘶力竭的命令和战吼,所有的军官都在用最大的声音催促着自己的部下。
“轰!”
下一瞬间,让图赖和所有冲锋中的白甲兵瞠目结舌、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支原本沉默如山、仿佛要与他们决死一撞的万余闯军骑兵,竟然在最后的关头,如被一双无形的巨手从中间狠狠撕开一般,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齐齐猛地向左右两翼狂飙散开……
那不是混乱的溃散,而是一种训练有素、早有预谋的战术机动。
最前面的骑兵猛拉缰绳,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几乎是贴着地面完成了急转;中间的骑兵则提前开始转向,为前方同伴让出通道;后面的骑兵则根本不减速,直接沿着前方让出的空当斜刺里冲出去。
整个过程虽然仓促,甚至有些狼狈,不少骑术稍差的士兵在急转中摔下马来,但效率却高得惊人。
短短七八息的时间,那堵横亘在白甲兵冲锋路径上的骑兵墙壁,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露出的,是一片早已严阵以待、长枪如密林般斜指前方的闯军步卒长枪大阵!
还有长枪丛林中,那些隐约可见的、黑洞洞的火铳口!
“这……”图赖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那残忍兴奋的表情彻底凝固,化为一种极度的惊愕,他冲锋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从来没见过这样打仗的,这他娘的是个什么玩意?!
骑兵对决,难道不应该是勇者的碰撞,力量的比拼吗?哪有在最后关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唰”地一下全跑开,把身后的步卒阵地亮出来的?
“这简直……简直是无耻!是懦夫!是对骑兵荣耀的亵渎!”图赖开始在心里骂那张鼐的祖宗十八代。
但无论图赖心中如何怒吼、如何鄙夷,一个冰冷的事实已经摆在了他和他身后三千白甲兵的面前:
他们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限,冲锋的势头已经蓄满,根本来不及转向,也根本来不及减速。他们就像一群被蒙眼猛冲的蛮牛,而眼前的闯军骑兵在最后一刻突然消失,露出的是一片布满锋利长枪的死亡陷阱。
“唏律律——”
“不好!”
“转向,快转向!”
无数吼声在白甲兵冲锋队列中响起,但已经太晚了!
最前面的骑兵,包括图赖在内,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战马,带着一往无前的恐怖动能,朝着那片冰冷的长枪丛林,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了过去。
而在长枪丛林的间隙中,无数双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睛,正透过晨雾和硝烟,死死地盯着他们。
那些黑洞洞的火铳口,已经微微调整了角度,瞄准了对面这些满洲重甲骑兵的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