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顾府,她便去了顾玄的房间。
顾玄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手指间夹着一支未曾点燃的香烟,身影透着一股焦灼的孤寂。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身,看到是甘月,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她,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甘月反手关上门,看着顾玄,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二少爷,东西送到了。济世堂的掌柜接收的。”
顾玄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他几步走到甘月面前,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充满了感激,以及一种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的复杂情绪。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终只是重重地说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甘月,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
时光在硝烟与隐秘的战线上流淌。甘月与顾玄在一次次生死与共的任务中,情感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合作与试探,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羁绊。
顾玄甚至将自己三重身份的秘密(明面上的顾家纨绔、民军长官、实际上的赤军人员)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甘月。
而顾深,则将那份不合时宜的情愫深深埋藏,以兄长的身份默默守护和祝福,自己也成长为一名更加坚毅、接替战死沙场的父亲成为新任顾大帅的铁血军人。
然而,战争的残酷从未停止。夜色如墨,江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根据甘月成功传递出的情报,顾玄带领着几名赤军的核心同志,准备趁着夜色掩护,将一批从敌人眼皮底下截获的、至关重要的盘尼西林等西药,转运到江北根据地。这批药品,是前线战士们的救命稻草。
甘月坚持要同行,她无法安心留在后方。顾玄本想拒绝,但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及想到她之前展现出的机敏,最终默许了,只是反复叮嘱她必须紧跟在自己身边。
行动起初异常顺利。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日军设在码头的主要岗哨,利用一条废弃的小巷接近了接应的舢板。药品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船,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月月,不对劲!】2333的警报声突然在甘月脑中响起,【三点钟方向,距离一百五十米,有大量热能反应快速接近!是伏兵!】
几乎在2333预警的同时,顾玄也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像猎豹一样竖起耳朵,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有埋伏!散开!保护药品!”他低吼一声,一把将身边的甘月推向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自己则迅速拔枪,朝着预感的方向“砰!砰!”就是两枪示警,同时也是给其他同志信号。
枪声划破寂静,如同捅了马蜂窝。顿时,黑暗中爆发出密集的枪火,子弹像泼水一样倾泻过来,打在墙壁和木箱上,溅起无数碎屑。敌人显然有备而来,火力凶猛,瞬间就压制了他们。
“老陈!带两个人从左边小巷迂回,吸引火力!小赵,你跟我顶住正面!其他人,保护药品上船,快!”顾玄临危不乱,声音冷静得可怕,一边依托掩体精准还击,一边迅速下达指令。他的枪法极准,几乎弹无虚发,暂时遏制了敌人的冲锋。
甘月躲在木箱后,心脏狂跳,她能清晰地听到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和血腥味。她看到一名负责搬运药品的年轻同志中弹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怀里的药箱。
“药品!”甘月失声惊呼。
顾玄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一个翻滚,冒着弹雨冲了过去,想将药品抢回来。然而,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名躲在暗处的敌人瞄准了他!
“顾玄!小心右边!”甘月看得真切,几乎是凭着本能尖叫出声,同时不顾一切地探出身,朝着那个方向胡乱开了一枪(她之前跟着顾玄学过一点防身)。
这一枪虽然没有命中,却成功地干扰了那名敌人的瞄准,子弹打偏,擦着顾玄的肩膀飞过。
顾玄反应极快,就着甘月制造的这一丝空隙,猛地将地上的药箱捞起,同时侧身回击,击毙了那名偷袭者。但就在这时,另一侧敌人的机枪扫射过来,封锁了他退回掩体的路线!
“二少爷!船准备好了!快撤!”船上的同志焦急地大喊。
顾玄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舢板,又看了一眼身后还在与敌人交火、掩护他的同志,以及那个冒着枪林弹雨提醒他的甘月。他知道,如果自己此刻撤退,负责断后的同志很可能全军覆没,而且敌人很可能会用掷弹筒炸毁舢板和药品!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退回掩体,而是猛地将手中的药箱奋力抛向船上的同志,同时大吼:“开船!快走!别管我!”
然后,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敌人的机枪火力,一个鱼跃扑向了旁边一个废弃的砖石堆,那里视野更好,可以更有效地压制敌人,为船只离开争取宝贵时间!
“顾玄!”甘月看到他这近乎自杀的举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敌人的火力瞬间被吸引到了顾玄的方向。子弹如同雨点般打在砖石堆上,碎屑纷飞。顾玄咬紧牙关,凭借精湛的枪法和地形,硬生生地拖住了敌人。
然而,敌人数量太多,火力太猛。一发子弹终于穿透了掩体的缝隙,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右臂!剧痛传来,顾玄闷哼一声,手中的枪差点脱手。他低头看了一眼,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
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用左手捡起枪,继续射击,直到看着那小舢板安全地消失在江面的夜色中,负责断后的同志也趁机撤了下来。
“二少爷!撤!”一名同志冲过来,架起受伤的顾玄。
甘月也赶紧从掩体后跑出来,看到顾玄右臂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止血。
顾玄却对她虚弱地笑了笑,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别哭……药品……保住了……同志们……也撤下来了……值了……”
看着他即使身受重伤,第一时间关心的依然是任务和同伴,甘月的心被巨大的心疼和敬佩填满。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骨子里蕴藏着怎样的勇敢、担当和牺牲精神。
他们相互搀扶着,在夜色和同志们的掩护下,艰难地撤离了战场。
……
顾玄的右臂虽然经过后方医院的全力救治,但神经和肌腱损伤过于严重,留下了永久性的残疾,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灵活抬起。
事后,顾玄从未后悔。他对甘月说:“用一条胳膊,换回前线无数战士活下去的希望,换回并肩作战的同志们的安全,这笔买卖,我们赚了。” 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得失的信仰之光。
而甘月,则更加坚定了陪伴在他身边的决心。这个男人,值得她用一切去守护。
后来,看着顾玄用左手笨拙地练习写字、处理事务时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甘月还是心疼如绞,却也知道,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玄反而安慰她:“一条胳膊换回那么多药品,值了。以后,我这‘纨绔’形象更名副其实了,正好方便隐藏。” 他笑得云淡风轻,但甘月能看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落寞。
顾玄的右臂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恢复。虽然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但手臂神经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他的右手无法再做出精细的动作,甚至连端起一杯茶都会微微颤抖。
为了掩盖真相,顾家对外统一了口径:二少爷顾玄生性贪玩,前几日出城跑马,不慎从马背上摔下,右臂重伤,虽经救治,但恐难恢复如初。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省城的上流圈子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顾家那个二少爷,啧啧,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可不是嘛!他大哥顾大帅在前线跟日本人拼命,他倒好,还有心思去跑马玩乐,这下把胳膊都玩废了吧?”
“真是丢尽了顾家的脸!顾大帅英雄一世,怎么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
“哎,说起来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残废了……”
“可怜什么?自作自受!这种纨绔子弟,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茶楼酒肆、太太小姐们的沙龙里,充满了这样的议论。鄙夷、惋惜、幸灾乐祸……各种目光和言语,如同无形的针,刺向顾家深宅。
甘月陪着顾玄在顾府的后花园里散步休养。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花园里繁花似锦,但顾玄的神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衫,右臂的袖子空荡荡地垂着,偶尔有微风拂过,勾勒出那无力的轮廓。
吴妈端来茶水点心,看着顾玄用左手有些笨拙地去拿茶杯,眼圈忍不住红了,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低声念叨:“我们二少爷……以前是多灵巧的人啊……写字画画,洋人的钢琴都弹得好……怎么就……”
顾玄听到了,却只是淡淡一笑,反过来安慰吴妈:“吴妈,没事,左手也一样用,正好逼着我学着用用脑子,别总依赖手脚利索。”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真的不在意。
但甘月却能看到,当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看着以前用右手写下的俊秀字迹,或者下意识想用右手去拿书却徒劳无功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黯然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