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晦从朦胧中彻底清醒,暮色已深,房间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残留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的手背上,顾长钧掌心的温热依旧清晰可感,而他靠在床沿,呼吸均匀绵长,竟是真的睡着了。
她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抽回手,只是就着这昏暗的光线,静静地打量着他。
褪去了白日里的冷硬与威严,睡着的顾长钧眉宇间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平和,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总是紧抿的、显得过于薄情的唇线微微松弛,下颌冒出的青黑胡茬在暮色中更添几分落拓。他看起来疲惫极了,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也只有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才会流露出这般真实的疲态。
沈如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恨吗?自然是恨的。可在这浓重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质。她不再仅仅将他看作一个冷酷的施害者,一个符号化的“仇敌”。她开始看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复杂性,看到他的挣扎,他的无奈,甚至……他的痛苦。
那本笔记上的字句,他烧毁陆文清信件时的决绝,他日夜守护的疲惫,他对念雪毫无保留的疼爱,以及此刻这毫无防备的睡颜……所有这些碎片,正在她心中拼凑出一个与她固有认知截然不同的、更加立体也更加……令人困惑的顾长钧。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曾对她说过:“晦儿,这世上最难辨的,并非黑白,而是人心深处的灰。莫要让一时的情绪,蒙蔽了你看清全局的眼睛。”
当时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如今,在经历了这许多之后,她才隐约触摸到这句话的一丝深意。
她和顾长钧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场由命运、误会、性格和时局共同编织的悲剧。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却都将彼此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顾长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他便对上了沈如晦未来得及移开的、带着复杂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竟握着她的手睡着了,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几乎是立刻便松开了手,坐直了身体。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低声道,“你好些了吗?”
手掌骤然失去那层温热的包裹,一丝微凉的空气钻入,沈如晦的心头竟也随之泛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空落。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好。”顾长钧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刚醒时的僵硬,他走到桌边,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昏暗,也驱散了方才那片刻暧昧不明的氛围。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个无声的触碰,仿佛那只是暮色制造的一场幻境。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心墙上坍圮的一角,在暮色温柔与灯火明亮的交替中,清晰地显露出来,再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