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鸡蛋上都用红墨水点了个小小的圆点，像缀了颗喜庆的朱砂痣。周敏蹲在煤炉边，把刚煮好的鸡蛋挨个往粗瓷碗里捡，指尖还沾着灶灰，热气熏得她额角的碎发卷成小卷，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子：“吃个红蛋讨个好彩头！”她把碗递到云瑾手里时，又顺手拢了拢对方露在外面的袖口，“都别慌，咱们的灯油没白熬，不管结果咋样，都是顶好的。”
院坝外的雪还在落，“簌簌”地裹着整个红旗生产大队，忽然传来铁锨铲雪的“哗啦”声——是大队长王建国，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领口别着颗褪色的五角星，正弓着腰清出一条通到村口的路。他嗓门亮得能穿破雪雾：“娃们，拖拉机快到了！我让你王婶把灶房那筐热红薯揣了布兜，路上垫肚子！”
话音刚落，王婶就从他身后探出头，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布角还沾着点灶膛的黑灰，笑盈盈地往周强怀里塞：“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烫手呢！你们这几个娃娃，可算熬到这天了！”她又踮脚摸了摸林薇薇的头，指腹带着红薯的暖意：“薇薇别愁，你那脑子灵光，指定能考上！”
顾衍来得比谁都早，肩上扛着把铁锨，雪粒子沾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层细霜。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是他六岁的妹妹顾晓，裹着件不合身的小棉袄，棉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桃花，是顾婶连夜缝的。顾晓手里攥着个布偶，是用碎布拼的小兔子，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埋在哥哥的衣角，小声喊：“哥哥，慢点走，雪滑。”
看见王建国，顾衍忙不迭放下工具：“叔，我来就行，您快回屋暖和着。”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掌心里的老茧硌得顾衍胳膊一麻，目光落在顾晓身上时软了些，又转向顾衍：“你这娃就是踏实！又当哥又当爹的，拉扯着晓丫头不容易！等查了好成绩，你顾婶可得把那坛埋了三年的苞谷酒挖出来——咱大队多少年没出大学生了，你可得给顾家争口气！”
顾晓似懂非懂地仰头，小手紧紧攥着顾衍的衣角：“哥哥要当大学生啦？晓儿也要跟哥哥去读书！”众人被她奶声奶气的话逗笑，院坝里的紧张气氛淡了不少。
正说着，顾婶挎着竹篮从雪地里跑过来，篮沿裹着块旧棉絮，掀开时白汽“腾”地冒出来，是刚蒸好的红糖馒头。她把馒头往顾衍手里塞时，指尖还在抖：“衍儿，快把这分了！我天不亮就起来炖了鸡汤，等你们回来热着就能喝！”她又摸了摸顾晓的头，从篮里掏出个烤得焦香的土豆，塞到小家伙手里：“晓丫头乖，拿着暖手，等哥哥回来给你带糖吃。”
顾婶绕到云瑾身边，悄悄往对方口袋里塞了个布包——是双新纳的布鞋，针脚密得像细网：“这鞋软和，走县城的路不磨脚。云瑾啊，你跟衍儿都是好娃，打从你帮着晓丫头认字，还陪衍儿熬夜复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们指定有出息！”
顾衍把馒头分给众人，递到云瑾手里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背，声音轻得像落雪：“别紧张，你肯定行。”云瑾捏着温热的馒头，口袋里的布鞋暖得发烫，心里的慌乱忽然就散了些，她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塞到顾晓手里：“晓儿真乖，给你吃糖，沾沾喜气。”顾晓咧开嘴笑，露出两颗缺了角的小牙，把糖紧紧攥在手里：“谢谢云瑾姐姐！”云瑾又把手里的红蛋塞回顾衍掌心，蛋壳还带着自己的体温：“你也吃。”
顾衍笑了笑，把红蛋揣进棉袄内袋，那里还放着云瑾之前帮他整理的数学错题集，纸页都被摩挲得发皱。他低头叮嘱顾晓：“晓儿乖，等哥哥查完成绩就回来陪你玩，好不好？”顾晓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点了点头，却还是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哥哥和姐姐要早点回来，晓儿给你留鸡汤。”顾婶拉过顾晓的手，哄着她：“咱先回家，让哥哥安心查成绩，不然哥哥该分心啦。”顾晓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跟着顾婶往家走，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小身子在雪地里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拖拉机“突突”的声响从村口传过来时，王建国已经把院坝的雪清出了条宽路。他叉着腰站在路头，朝远处挥着手：“快上来！这雪天路滑，咱们早走早到！”
顾衍帮着把大家的帆布包搬上拖拉机后斗时，李大爷拄着拐从雪巷里挪出来，棉袄下摆沾着雪泥，手里攥着个裹了三层棉絮的陶罐：“娃们等一等！”他把陶罐塞给李建军，指节因为冻得发僵而泛着紫：“这是我家老婆子腌的酸萝卜，解乏！你们是咱红旗大队的脸面，可得给咱争口气！”
拖拉机驶离大队时，王建国、王婶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雪落满了他们的肩头，像裹了层白绒。王婶朝着她们的方向喊：“查个好成绩回来！”
车厢后斗的帆布棚挡了些风，却挡不住雪粒子往领口里钻。周强攥着准考证，跟李建军凑在一处翻旧试卷，指尖冻得发红却舍不得揣进兜里：“你说最后那道几何题，辅助线是不是该往斜边画？”李建军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哈气，翻出半截铅笔在试卷上画了个潦草的三角形：“我觉得相似三角形更直接——云瑾，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题的考点？”
云瑾正把揣在怀里的热水袋往周敏手里塞，听见这话抬眼笑：“两种方法都对，不过相似三角形的步骤少，不容易算错。”她话音刚落，林薇薇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云瑾，你说……要是我没考上咋办？”
周敏立刻把热水袋塞到林薇薇怀里，软着语气说：“咋会呢？你那英语作文写得比我顺多了！再说了，就算没考上，咱队里的记分员还缺个识字的呢！”林薇薇捏着热水袋，指尖的凉意慢慢散了，却还是忍不住往县城的方向望——雪雾里的路像条白绸，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那是她盼了一年的回城路。
顾衍坐在云瑾身边，车厢颠簸时，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挪，替她挡住晃荡的木箱。“你想报哪所大学？”他忽然低声问，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云瑾把冻红的手缩进袖筒，眼里泛着光：“我想报师范大学，学中文。我爸就是老师，他说教书能把光传给更多人。”
她顿了顿，偏头看他：“你呢？之前不是说想报农业大学？”
顾衍却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错题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想报师范大学的数学系——晓儿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我想学好教法，以后不管是留在城里，还是回来，都能教她，也能教咱队里更多的娃。”
云瑾愣住了，随即眼里漾开笑，像雪后初晴的光：“那咱们能在一所学校？”
“嗯。”顾衍的耳尖悄悄红了，雪粒子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层细盐，“我查过，师范大学的数学系今年在咱省有招生名额，以你的成绩，中文系也稳得很。”
到公社办公室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各个知青点来查分的年轻人。王建国竟也跟着来了，正跟公社文书递烟，烟卷是自己卷的旱烟，裹得松松的：“文书，这几个都是我队里的娃，苦读了三年，您多照应着点！”文书把烟别在耳后，笑着点头：“知道知道，红旗大队的娃都踏实！”
“按准考证号念名字！”文书的声音刚落，王建国就攥紧了烟杆，指节泛白。周围瞬间静下来，只剩下雪落在地上的轻响，像谁的心跳。
“周强！”
周强猛地站直身子，腿都有点发颤，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屋。不过片刻，屋里就爆发出他的喊声，震得窗棂都晃了晃：“我考上了！高出分数线三十分！”
王建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转身就冲王婶喊：“快！回晚上把队里的老少爷们都叫上，摆两桌！杀那只芦花鸡！”王婶笑得嘴都合不拢，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早就备着菜了！周强这娃打小就机灵，我早说他是块读书的料！”
周强跑出来时，脸上通红，眼角还挂着泪，手里攥着的分数条都皱成了团。王建国一把把他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声音都哑了：“好小子！给咱红旗大队长脸了！”周强埋在他的军大衣里，闷声说：“叔，多亏您去年给我批了假，让我去公社借复习资料……”
“李建军！”
李建军进去时脚步稳，出来时却红了眼眶，嘴角却扬得老高，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过线了！刚好过线！”他攥着分数条往村口的方向望，仿佛能看见队里的麦田，眼里满是憧憬。
“林薇薇！”
林薇薇的手心攥得全是汗，指尖都泛了白。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进屋，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文书低头核对了信息，报出分数的那一刻，林薇薇的身子晃了晃，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不仅过了线，还超出了二十多分。
她攥着分数条走出屋时，王建国递过去块洗得发白的帕子：“哭啥！该笑！你爹妈在城里等着接你呢！”林薇薇抹着泪笑，声音带着颤：“谢谢叔……谢谢婶……”王婶拉着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看看，我说啥来着？咱薇薇是有福气的！”
“顾衍！”
顾衍抬步的动作顿了顿，云瑾在他身后轻轻推了推：“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晓儿还在家盼着你呢。”他走进屋时，文书忽然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惊讶：“顾衍？你就是那个数学卷拿了满分的娃？”
顾衍愣了愣：“满分？”
“可不是！”文书把分数条推到他面前，指尖点着“数学”那一栏，声音都高了些，“公社刚接到县里的通知，你这是全国最高分！连最后那道附加题都做对了，阅卷老师都夸你思路清奇，要不是规定不能公开姓名，都想把你的试卷当范本呢！”
顾衍攥着分数条，指腹碰着那串数字，忽然想起无数个夜晚——他坐在煤油灯下刷题，顾晓就趴在旁边的小木桌上，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不吵不闹，只是偶尔小声问：“哥哥，你什么时候陪我玩呀？”他总说“等哥哥做完这道题”，可往往一做就是大半夜，等他忙完，顾晓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沾着点墨渍。那些熬到鸡鸣的夜晚，那些写满演草纸的公式，那些藏在沉默里的坚持，此刻都凝成了这张薄薄的纸。
他走出屋时，雪地里忽然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王建国的喊声：“啥？全国数学第一？！”王婶拽着刚赶过来的顾婶的胳膊，声音都抖了：“他顾婶！你家衍儿是全国状元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顾婶手里的竹篮“啪”地掉在雪地上，里面的馒头滚了出来，她却顾不上捡，冲过去攥着顾衍的肩，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俺家衍儿……俺家衍儿真有出息了！你爹要是还在，肯定得哭着烧纸钱告诉他！晓丫头知道了，指定得蹦起来！”她抹着泪，又拉过云瑾的手，把两人的手攥在一起，“多亏了你啊云瑾，陪着衍儿熬，不然这娃一个人拉扯着晓丫头，哪有精力复习？”
周围其他知青点的人都围过来，眼里是藏不住的羡慕：“红旗大队出全国状元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云瑾！”
云瑾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时，冷风裹着雪粒子钻进领口，她却没觉得冷——文书抬眼看见她，眼里立刻漾开笑：“云瑾是吧？你的分数很高，全省排名靠前，师范大学的中文系稳得很！”
他把分数条递过来时，指尖带着墨香。云瑾低头看那串数字，忽然就红了眼眶——父母寄来的每一封裹在棉袄里的信，终于吹开了雪。
她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分数条上，晕开小小的墨迹。文书递过一杯热水，笑着说：“该高兴！这么好的成绩，将来肯定能当大先生！”
云瑾点点头，哽咽着说了句“谢谢”，转身推开门。刚到门口，就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顾衍伸手抱住她，动作轻轻的，像抱着件稀有的宝贝。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沙哑，却格外温柔：“我就知道你可以。”
云瑾靠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抬起头时，眼眶红红的，却亮得像雪后的太阳：“顾衍，我们能在一所学校了！”顾衍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带着雪的凉意：“嗯，能在一所学校了。”
这时王建国扯着嗓门喊：“都过来！公社的广播刚说，咱红旗大队的五个知青全过线了！还有个全国数学状元！”话音落，周围的欢呼声更响了，有人拍周强的肩，有人跟李建军说“以后多指教”，还有人拉着顾衍问复习的秘诀，雪地里瞬间热闹起来。
林薇薇攥着分数条，忽然走到王婶面前，小声说：“婶，我要是回城了，给您和晓丫头寄的确良布料，您给晓丫头做件新衣裳。”王婶笑着拍她的手：“不用不用！你好好读书就行！晓丫头有她哥疼着呢！”林薇薇却固执地摇头：“要的，您之前给我补的棉袄，我还穿着呢。”
周强正跟周敏商量着给家里写信的事，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信纸，纸角还沾着点玉米面的痕迹：“我得跟妈说，她留的鸡蛋不用等了，我考上了，还跟全国状元一个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