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明立刻笑着打圆场:“钱主任手气真是旺啊!鲁总,看来咱们今晚是来给钱主任送财运的!”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一部分筹码推到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看着那堆冰冷的塑料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抱歉,失陪一下。”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转身大步走向包厢内的独立卫生间。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谈笑声。鲁智深冲到巨大的大理石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淌。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粗壮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如同岩石。他低下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那张曾经在工地上叱咤风云、写满粗犷与力量的脸,此刻却因为憋屈、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而扭曲。昂贵的西装像一层虚伪的皮,裹着他快要爆炸的身体。
他猛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冷刺骨!水流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浸湿了昂贵的衬衫领口。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镜中的眼睛布满血丝,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攥紧拳头,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狠狠砸向坚硬的台面边缘!但在最后一刻,他硬生生停住了。拳头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不能砸!砸了,兄弟们的心血就真的白费了!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李水根熬夜算账时布满血丝的眼,张黑子扛着钢轨时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老魏拿到分红时颤抖的手,还有训练场上那些年轻工人拼尽全力绑钢筋时专注的眼神……
他缓缓直起身,抹去脸上的水珠。镜中的眼神,痛苦依旧,但那股狂暴的火焰被强行压了下去,沉淀为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重的决绝。他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领口,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重新走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牌局。
牌局接近尾声。鲁智深面前的筹码已所剩无几。胡正明适时地提出:“钱主任,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最后一圈?”
钱正坤看了看表,微笑着点头:“好,最后一圈定乾坤。”
最后一圈牌,气氛微妙。胡正明牌风陡变,开始发力,接连小胡。赵行长和孙局长也各有斩获。鲁智深依旧沉默,按照胡正明最后的指令,将仅剩的筹码,一把推向了钱正坤即将听牌的方向——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点炮”位置。
钱正坤摸起最后一张牌,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将牌推倒:“胡了。七对,单调将。”
牌局结束。
胡正明立刻笑着起身:“精彩!真是精彩!钱主任今晚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啊!”他转向鲁智深,“鲁总,看来咱们得愿赌服输啊。”
鲁智深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到包厢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公文包。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三捆用银行白色封条扎紧的、崭新的百元大钞。每捆十万元。他拿起其中三捆,沉甸甸的三十万现金。
他走到牌桌前,将三捆钞票轻轻放在钱正坤面前那堆赢来的筹码旁边。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冰冷而诱惑的气息,在柔和的灯光下,那抹红色刺眼无比。
“钱主任,手气好。”鲁智深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一点彩头,添个喜气。”
钱正坤的目光在那三捆钞票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鲁总太客气了。打牌嘛,娱乐而已。”他没有推辞,也没有立刻收起,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对胡正明说:“胡总,鲁总的企业,很有特点。东湖之门项目,体量大,技术要求高,工期紧。我们欢迎有实力、有担当的企业参与竞争。资质和方案,还是要过硬才行啊。”
胡正明心领神会,立刻笑道:“钱主任放心!鲁氏一定拿出最高水平,最扎实的方案!绝不会让您失望!”
“好,好。”钱正坤微微颔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姿态闲适。
离开“云顶”会所,坐进胡正明的黑色奥迪A8。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水味。城市流光溢彩的夜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
胡正明开着车,语气轻松:“鲁总,今晚很成功。钱主任最后那句话,就是准信。东湖之门,我们机会很大。”
鲁智深靠在后座,闭着眼,没有回应。西装外套被他扯开扔在一旁,领带歪斜。他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又冷又硬。那三十万现金的重量,仿佛还压在他的手上,压在他的心上。
“三十万,买个入场券,值。”胡正明仿佛自言自语,“这项目做下来,利润少说九位数。前期投入,该舍就得舍。”
鲁智深依旧沉默。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钱正坤那句“资质和方案要过硬”,还有那三捆钞票放在筹码旁时,对方指尖轻点桌面的动作。那不是收钱,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般的默许。
车子驶离繁华市区,朝着铁砧子镇方向开去。路过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外围时,鲁智深突然开口:“停车。”
胡正明一愣,缓缓靠边停下。
鲁智深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融入工地围挡外的黑暗中。寒风吹起他敞开的衬衫衣襟。他走到围挡边,看着里面灯火通明、塔吊旋转、焊花飞溅的施工场景。机器的轰鸣声、金属的撞击声、隐约的吆喝声传来,那是他熟悉的世界,充满汗水、力量与生命力的世界。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最便宜的“红梅”,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粗粞的真实感。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在寒冷的夜色中迅速消散。
胡正明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站在工地光影边缘、沉默抽烟的魁梧背影。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围挡上,像一尊孤独而沉重的雕像。胡正明推了推金丝眼镜,眼神复杂。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刚收到的信息:
“东湖之门项目资格预审公告,明日发布。”
胡正明收起手机,没有打扰鲁智深。他知道,这位“民工皇帝”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算计,而是独自舔舐伤口,消化这权力场赠予他的第一枚,也是最苦涩的一枚“勋章”。
鲁智深掐灭烟头,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弧,随即湮灭。他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进温暖却令人窒息的豪华车厢。引擎启动,车子再次汇入车流,驶向那个由钢筋水泥与复杂规则共同构筑的、名为“未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