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一曼立在廊下的阴影里,身上那件织金云锦旗袍看着依旧华贵,腕间的冰种翡翠镯子却衬得她手腕细得硌人。脸上的脂粉厚得像糊了层墙灰,硬生生掩住了原本的清丽,只露出一双淬了戾气的眼,死死盯着院中对峙的两人,嘴角抿成一道僵硬的直线,半点笑模样都无。
狗子眯起眼打量她,记忆里的二姨太,是春日里鬓边簪着茉莉、笑靥浅浅的模样,是会偷偷塞给他半块绿豆糕、声音温软的模样,可眼前的人,早被这一身沉郁的怨气磋磨得没了半分仙气,瘦得仿佛风一吹,就要连同那件宽大的旗袍一起飘走。
陈一曼缓步走过来,目光先是扫过狗子肩章上那颗晃眼的金星,又落回他脸上,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不是要找那些瞧不起你的人吗?别费力气了,都不在了。”
她声音又轻又冷,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那个防你像防贼的管家,被大少奶奶一枪崩了;老太太带着念姝躲去了郊外的静心庵,青灯古佛,再也不踏陈家门槛;大少奶奶早跟你哥离了婚,带着丫鬟走得干干净净。”
她抬手指了指空荡荡的院子,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诮:“你看,如今这院里守着的,全是些生面孔。你想讨回当年的委屈,错过时候了。要寻他们,就去庵堂,去那些她们在的地方——”
狗子听了,“啧啧啧”地咂了咂嘴,话里裹着淬了毒的刺,目光精准地投到陈先如煞白的脸上,满是羞辱:“哥这会长当得真是‘风光’啊——我记得大爷活着时,管家在院里扯着嗓子吆喝支应,老太太和念姝在佛堂敲着木鱼念经,大嫂带着恋儿在后厨学做桂花点心,仆人们端着茶盘来来往往,多热闹。”
他顿了顿,军靴在青石板上重重碾了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一步步逼近陈先如,高大的影子将对方整个人罩住:“怎么?如今皇军的‘恩典’享着,反倒门庭冷落了?”
陈先如的脸“唰”地白成了一张纸,喉结急促地滚动两下,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却死死咬住牙,一个字都没再蹦出来。
狗子往门槛上狠狠啐了口唾沫,腰间的军刀鞘“当啷”一声撞在柱础上,惊飞了院角槐树上的几只麻雀:“也是,谁愿待在这地方?一个个狗眼看人低!”说罢,他故意长叹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看来,你这会长做得真不吉利呀,人家走的走,亡的亡,倒把你一个人留下,守着这‘名存实亡’的院子,当你的‘陈会长’——你说,这到底是风光,还是窝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陈先如的心里,疼得他浑身都在发颤。
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往桌上一扔——油纸散开,露出里面的银票和一块玉佩,正是当初从谢兰?那里偷来的物件。“这些,还给你。不过得算利息。从今天起,陈家每天给宪兵队送十斤白面、五斤肉,少一两,我就拆你一间房。”
狗子的目光从陈先如煞白的脸上移开,慢悠悠转向立在一旁的陈一曼,语气陡然敛了方才的戾气,竟掺了几分难得的缓和。
“嫂子,”他喊得熟稔,眼底的讥诮褪得干净,只剩一点旧事的余温,“当年陈家的人都嫌弃我,唯有你,没拿我当外人。”
他说着,往陈一曼面前走了两步,刻意放轻了脚步,军靴踩在青石板上,没了方才的刺耳。“如今我出息了,在这凤城,没人敢再小瞧我陈狗子。往后陈先如要是敢给你气受,你只管告诉我,”他拍了拍腰间的军刀,语气斩钉截铁,“我替你出头——我有的是法子,让他知道,得罪我狗子的下场。”
这话落音,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眉头轻轻一蹙,目光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扫了一圈,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疑惑:“对了,我今儿来,还有第三件事。嫂子,小红呢?怎么没见她的人影?”
陈一曼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指尖死死攥着旗袍的盘扣,脸色瞬间白得像纸,连带着声音都发了颤:“你……你找她做什么?”
狗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像个沾了血腥的宪兵队长:“当年我从少奶奶屋里偷拿东西,慌慌张张往外跑,正好被她撞了个正着。”他摸了摸鼻子,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赧然,“换了旁人,早嚷嚷着去告状了,可她却没声张,反倒替我瞒了过去。这姑娘心善,我一直记着。”
他往前又凑了半步,眼底闪着点期待的光:“如今我有了能耐,想纳她做姨太,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也不算辜负了她这份情分。”
狗子那句“风风光光娶她过门”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一曼的心里。
她的脸“唰”地一下,连脸上糊着的厚粉都遮不住底下的铁青,颧骨处竟隐隐透出几分狰狞的红。胸腔里的妒火“腾”地窜起来,烧得她眼前发黑——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满肚子的坏主意,和秋桐那贱蹄子沆瀣一气,险些害了我,凭什么当姨太?她就应生生世世当个下贱丫头,任人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