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雾,
刺鼻的烟草味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窗帘紧紧拉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天光,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无力地照亮着客厅。
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像一个微型火山口,堆满了扭曲、焦黑的烟蒂,
有些还倔强地冒着最后一缕青烟,无声诉说着主人焦灼的内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聪聪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狠狠将烟蒂摁灭在那座“烟蒂山”上,
火星瞬间黯淡。
他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现在怎么办?”他环视着另外两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动着不安的火焰。
小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厚重的眼皮耷拉着,
盯着桌面上某个虚无的点,仿佛那能开出花来。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只是沉重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把脸更深地埋进手掌搓揉着,指缝间露出的皮肤透着疲惫的灰败。
这沉重的沉默像块巨石压在我心头。
看着聪聪焦灼的眼神和小胖近乎崩溃的颓丧,我知道,这烫手的话茬,
必须得有人接过来。我清了清被烟熏得发疼的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烟雾:
“得让大哥停下来!”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我顿了顿,努力让语气带上一点分析般的冷静,尽管内心同样翻江倒海,
“这种情况下,除非……”
我艰难地吐出那个渺茫的希望,
“除非能打回来。不然……”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结局像房间里的烟雾一样清晰——
越陷越深,直至没顶。
聪聪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刺向我,带着一丝惨然的苦笑:
“打回来?谈何容易!
除非输完,不然以大哥的性格……”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大哥脾性的深刻了解,
“他肯定是不会停的!
不到最后一张底牌翻出来,不到最后一枚筹码被收走,他绝不会认这个栽!”
“除非输完”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个人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聪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我则下意识地又摸向烟盒,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房间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指针“咔哒、咔哒”单调而冷酷的走动声,每一下都像在倒数着什么。
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失败的阴霾和未来的无望沉沉地笼罩着我们,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即将吞噬一切时——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我们三人浑身一激灵,几乎同时弹直了身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聪聪身上。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嗡嗡作响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紧绷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喂?……贵哥!”
聪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音量拔高,
“……啊?大哥找我们?……吃饭?……现在?”他一边听着电话,
一边下意识地看向我和小胖,眼神快速交流着某种信息。
电话那头贵哥沉稳的声音隐约传来。
“……好,好!知道了贵哥,我们马上过去!……就在楼下是吧?
……黑卡房!明白!”
电话挂断,聪聪握着手机,长长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呼出一口气,
那口浊气仿佛吹散了房间内一丝凝滞。“是贵哥,”
他看向我们,声音里重新注入了一点活气,
“大哥在贵哥那,让我们立刻过去吃饭。”
这个消息如同一股微弱却及时的清风,
吹散了房间里部分令人窒息的烟雾,也稍稍撬动了压在心头的巨石。
小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点光亮。
我心里念头急转:吃饭?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大哥此刻必然像一头受伤暴怒的困兽,贵哥这顿“饭”,来得太是时候了!
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贵哥在给大哥一个台阶下,一个强行按下暂停键、让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以喘息的机会!
紧绷的情绪,哪怕只是暂时的缓解,也是救命稻草。
我几乎能看到大哥此刻在牌桌前那副输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样子,贵哥这一手,高明!
“走!”聪聪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切。
小胖也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跟着站了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
我们三人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将弥漫的烟雾和沉重的失败感暂时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略为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人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下楼后,我们目标明确,脚步匆匆,直奔贵宾区域那间熟悉的“黑卡房”。
推开厚重的房门,里面是另一番景象:
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线,空气中飘散着红酒的醇香和食物的香气。
大哥和贵哥已经坐在了宽大的餐桌旁。
大哥背对着门口,坐姿僵硬,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透着一股浓重的挫败和戾气。
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桌面。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头。
那张平日里意气风发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嘴唇紧抿着,下巴线条绷得死紧,整个人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贵哥则显得沉稳许多。
他穿着一身考究的休闲装,很明显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到我们进来,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
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我们三人,最后落在大哥身上。他微微颔首示意我们坐下。
很明显,大哥输钱的事情,贵哥已经了然于胸,甚至可能比我们知道的更多、更具体。
“来了?坐坐坐,菜刚上齐。”
贵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他拿起精致的瓷壶,亲自给大哥面前的茶杯续上水,动作不疾不徐。
“先吃饭,天大的事儿,也得填饱肚子再说。人是铁,饭是钢嘛。”
贵哥毕竟年长我们许多,在风浪里沉浮多年,这种时刻展现出了我们远不及的理智与定力。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大哥:
“老弟啊,听哥一句,别急。输赢兵家常事,急不得。”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却更有分量,“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火,想一口气翻本。
但赌桌上,最怕的就是‘急’和‘不甘心’。如果这么无止尽地追下去……”
他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警示,“不是办法。
搞不好,陷得越来越深,最后想抽身都难了。”
这番话,像一盆带着理智的冷水,精准地泼在了大哥那团熊熊燃烧的不甘之火上。
我们三个立刻心领神会,赶紧顺着贵哥的话头小心翼翼地附和。
“是啊大哥,贵哥说得对,身体要紧。”
“缓一缓,清醒清醒脑子,说不定运气就转了。”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
大哥紧绷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他端起面前那杯贵哥刚倒的热茶,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捂着,仿佛在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沉默了足有十几秒。
贵哥的话,我们的话,像细密的针,刺破了他那层被愤怒和不甘包裹的硬壳。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点了点头。
虽然没说话,但那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认同和妥协——
他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了,知道再蛮干下去,只会是深渊。
“贵哥……谢了。”大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桌面。
他放下了茶杯,第一次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片菜,动作依然僵硬。
贵哥见状,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谢什么,自家兄弟。来,都动筷子!”
他转向我们,语气轻松地岔开话题,
“尝尝这个,刚到的东星斑,新鲜着呢。”
他甚至还开了个小玩笑,对着大哥调侃道:
“那等下我俩慢慢打,找找节奏?
不过我可得提前说好啊,我没你那么大的体量!哈哈哈……”
“哈哈哈……”这声笑,终于不再是强颜欢笑。
大哥扯了扯嘴角,虽然笑容勉强,但笼罩在他脸上那层骇人的阴霾确实消散了不少。
贵哥的幽默像一把钥匙,终于撬开了沉闷的枷锁。
我们三个也赶紧跟着笑了起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整个餐桌的气氛,在经历了漫长的压抑和斡旋后,终于不再那么沉闷得令人窒息。
食物开始被真正地品尝,交谈声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开了牌桌上的具体数字和过程。
一顿饭的时间不长,却像一场及时的心理按摩。
当贵哥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大哥也放下了筷子,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的狂躁和绝望在大哥眼中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疲惫的冷静。
贵哥对我说,语气平稳:
“帮我拿十万筹码。” 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取一件寻常物品。
大哥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拿五十。”
这数字比我们预想的要少得多,显然贵哥的劝解和饭桌上的缓冲起了作用。
没有再多言语,两人起身。我们三个也赶紧跟上。
再次走向灯火通明的赌场大厅,心境却与之前离开房间时截然不同。
不再是孤注一掷的疯狂逃离,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近乎于“工作”般的冷静回归。
大哥和贵哥并未立刻冲向任何一张赌台。
他们并肩而行,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各个牌桌。
时而低声交流几句,贵哥指着某张台子分析着什么,大哥凝神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他们仔细地观察着荷官的发牌节奏、台面上筹码的分布、
其他玩家的表情和下注习惯,像是在挑选最合适的战场。
“这张台路子有点乱,再转转。”
“那个荷官手风不顺,连开了三把庄了。”
“看看这张,刚开,人少。”
商议声不高,却充满了策略性。
他们的下注频率明显放缓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不管不顾地追着路子下重注。
有时看好一把,也只下适中的注码,输赢似乎都显得平静了许多。
贵哥偶尔会拍拍大哥的肩膀,说句“不急”,大哥紧绷的嘴角也会略微放松。
筹码在他们手中有序地流动,时而堆起,时而减少,但那种失控般的急速崩塌感消失了。
虽然距离挽回巨大的损失还很遥远,但那种令人绝望的颓势,
在两人冷静的配合和谨慎的战术下,终于被暂时遏制住了。
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依旧存在,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
而是一种带着计算和忍耐的、冰冷的对峙。
大厅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他们两人在筹码堆砌的战场上,
进行着一场沉默而艰难的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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