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林小夕苍白的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出租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电台正播放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甜腻的旋律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膜。
她蜷缩在后座角落，身体微微发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从心底深处蔓延开的冰冷。
顾夜白最后那个错愕而痛苦的眼神，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知道自己那样仓惶地逃离，一定伤到他了。
可是……她控制不住。
消防通道门外听到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爱情和未来的所有美好幻想。
「联姻」、「叶家」、「拖累」、「底线」、「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疯狂盘旋、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让她无法呼吸的残酷事实：她所以为的甜蜜爱情，正将她爱的人拖入一个充满压力、算计和危险的深渊。而他，为了保护她，正在独自面对这一切，甚至不惜展现出那样……可怕的一面。
那个冰冷、狠戾、散发着绝对掌控和威胁气息的男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顾夜白吗？还是说，那才是他真实面目的一角？那个属于另一个遥远而危险世界的、她完全不了解的顾夜白？
出租车在公寓楼下停稳。
林小夕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逃也似的冲进电梯，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猛兽在追赶。电梯镜面里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写满惊惶的眼睛，她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打开公寓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寂静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温暖的怀抱，只有冰冷而空旷的空气。
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耳朵里似乎还在回响着他那句冰冷刺骨的威胁，眼前却不断闪过他平时温柔浅笑的模样、耐心听她说话的模样、在烟火下亲吻她额头的模样……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逼疯。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者说，哪一个，才是因她而被迫出现的他？
“拖累”……
这个词像最恶毒的诅咒，牢牢钉在她的心口。
她想起顾夫人那双优雅却锐利、带着天然审视意味的眼睛；想起叶琳那张只在平板电脑上惊鸿一瞥，却足够惊艳、写着“完美”二字的简历；想起自己那个普通却温馨的小家，和顾家那个仿佛隔着云端、需要仰望的庞大商业帝国……
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凭什么站在他身边？凭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画画天赋？凭她一腔孤勇的喜欢？
这些在真正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之前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够了。却从未真正想过，这份爱需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守护。
他被家族逼迫联姻，因为她的存在，他必须与家族抗争，甚至说出那样决绝可怕的话。
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划痕……那部老旧神秘的手机……他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警惕……他昨夜那句沉重的“等我彻底扫清所有垃圾和障碍”……
所有被她刻意忽略或被他轻描淡写掩饰过去的细节，此刻全部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真相——他因为她，正身处极大的麻烦和危险之中。
而她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沉浸在他用温柔编织的保护罩里，一无所知，甚至还在享受着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片刻安宁。
强烈的自责和羞愧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
她不是他的助力，她是他的软肋，是他的破绽，是别人可以用来攻击他的弱点。
如果没有她，他是不是就不需要面对这些压力？他是不是就可以接受家族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顺利继承家业，不必涉足那些危险的事情，不必展现出那样令人恐惧的一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疯狂生长的毒草，迅速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黑暗中，她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助地颤抖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袖。
她不是因为听到“联姻”而吃醋，也不是因为顾夫人的轻视而愤怒。她是害怕，是恐慌，是痛恨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光是想到他的名字，心里都会泛起甜蜜的泡泡。
可正因为喜欢，她才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他的负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家族和她之间艰难挣扎，无法接受他或许因为她而不得不坠入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也许……也许离开她，对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像一把尖刀，狠狠剜过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可是……怎么舍得？
想到要离开他，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怀抱的温度……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和恐惧就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听到那些话时更加令人窒息。
爱与痛，担忧与不舍，恐惧与眷恋……种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她心里激烈地交战，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通明。那些璀璨的光芒，此刻看起来如此遥远而冰冷。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的消息提示。
是顾夜白。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点开。
挣扎了很久，她才深吸一口气，解锁了屏幕。
「到家了吗？」——一个小时前。
「我很担心你。回我句话好吗？」——四十分钟前。
「小夕，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让我解释，好吗？」——二十分钟前。
「我在你家楼下。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不会上去。只要你告诉我你安全到家。」——刚刚。
最后一条信息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他……在楼下？
林小夕猛地从地板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公寓楼下，昏黄的路灯旁，果然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一个颀长落寞的身影倚靠在车门上，指尖夹着一点猩红，明明灭灭（他极少抽烟）。微凉的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看不清表情，但那身影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如此孤寂而沉重。
他一直在楼下等着。等了她一个多小时。
一股尖锐的心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她几乎要立刻冲下楼，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她没事，她不想分开。
可是，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窗玻璃时，消防通道外他那冰冷狠戾的声音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谁要是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我会让那些人，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那股寒意再次从脚底窜起，让她生生止住了脚步。
她不能下去。
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易地被他的温柔和等待所打动，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他的保护伞下，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不知道他正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能不成为他的负累。
甚至……想一想，离开他，是不是对他更好的选择。
这个想法让她痛彻心扉，却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她看着楼下那个孤独的身影，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她颤抖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只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消息：
「我到了。很累，先睡了。你也回去吧。」
信息发送成功。
她死死盯着屏幕，心脏高悬着。
楼下，那个倚靠着车门的身影动了动，拿出了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一小片下颌线，看不清表情。
他低着头，看着手机，停留了很长很长时间。
那一点猩红的火光在他指间熄灭了。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精准地投向了她窗口的方向。
林小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手放下了窗帘，背靠着墙壁，心脏狂跳不止。
他……看到了吗？
几秒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好。」
没有追问，没有坚持，只有一个干涩的、沉重的「好」。
林小夕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知道自己推开他了。
用最拙劣、最伤人的方式。
而楼下的车灯，亮起又熄灭。引擎发动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最终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他走了。
带着她的恐惧、她的退缩、她的言不由衷，和她那颗因为自我怀疑而剧烈疼痛的心，一起消失在了寒冷的夜风中。
黑暗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颗已然深种、名为“自我怀疑”的毒种，在心底疯狂滋生，蔓延向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