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天光微亮,杏花村的雨终于停了。
炊烟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湿木燃烧的焦香。
苏晚晴披着粗布斗篷,提着一只陶罐,脚步沉稳地走向村外那间孤零零的草屋。
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底,她却浑然不觉,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上。
夜莺师姐还活着,被她安置在这间曾用来隔离疫病者的破屋里,没有绑绳,没有封穴,只有每日三餐与一碗清苦的解毒汤药。
这是她给旧日同门最后的一点念想——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就别再做别人的刀。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霉腐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晚晴脚步一顿,瞳孔骤缩。
墙上,原本斑驳的泥灰已被指甲划出一道道深痕,纵横交错,如星轨罗列,竟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弦月卫七十二星图”!
那是她们年少时在山中密训所学,唯有核心成员才能破译的军情暗码。
她心头猛震,立刻放下药罐,从怀中取出谢云书留下的那本残册——《太素密要·卷三》,颤抖着手翻到对应页码,逐一对照星位偏移、刻痕深浅。
一字一句,拼凑而出。
“癸未年腊月十七,粮车三辆,由户部仓曹押运至北营……饭食加料,名曰‘软骨散’……主使者姓沈,副印陆。”
空气仿佛凝固。
苏晚晴指尖发冷,呼吸一滞。
软骨散?
那是能使人筋骨酥软、战力全失的慢性毒药!
而时间地点如此精确,分明是内部人泄露的情报!
她猛地抬头,看向蜷缩在角落的夜莺师姐。
女人双眼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像被困在无尽噩梦中的人。
可当苏晚晴靠近,低声问:“当年为何不报?你们明明知道!”
夜莺突然暴起,双手狠狠抓向墙面,指甲崩裂也不停歇,嘶吼声撕心裂肺:“九渊死了!冯九渊替我们尝药死了!他们说再说话,全家灭口!”
声音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又像被抽去骨头般瘫软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肩膀剧烈抖动,“我逃了……我丢下少主一个人……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所有人都死了……”
苏晚晴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冯九渊?
那个传说中因“私制禁药”被满门抄斩的御医?
竟是为了替谢家军试毒而殉命?
难怪谢家铁骑百万,一夜之间毫无抵抗便溃败于北境雪原;难怪朝廷对外宣称是遭遇暴风雪,实则连兵器都未出鞘!
不是战败,是中毒。
全军麻痹,束手待毙。
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披着战争的外衣,埋葬了一个忠良世家。
她缓缓闭眼,掌心攥得发白。
原来谢云书背负的,不只是家族覆灭之痛,更是百万人命被弃如草芥的滔天冤屈。
而如今,同样的毒,再次悄然蔓延——从井中熏香,到迷心之术,再到噬心稗稻,步步为营,目标直指江南膏腴之地。
太子府,是要用瘟疫铺路,血洗南七郡!
“姐姐,”她声音低哑,却字字如刃,“你说你逃了。可现在,有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春子姨背着药篓冲进来,脸色苍白:“苏姑娘!我在山阴断崖采月照金铃时,发现一处塌陷的洞口!里面有不少破碎陶罐,残留的香气……和井里的铜管一模一样!”
苏晚晴眼神一凛,立刻随她前往。
洞口藏于峭壁藤蔓之后,极难察觉。
石敢当早已赶到,正蹲在地上检查残留物。
他用银针挑起一点粉末嗅了嗅,冷笑出声:“西域配方,乌桑的手笔无疑。”
他指向洞壁一处不起眼的刻痕,众人顺眼看去——
一行小字清晰可见:“乌桑奉命,献梦魇香三坛,换通关牒文一道。”
石敢当拍了拍手,眼中寒光闪动:“这胡人拿命换活路,咱们就让他把路指回来。”
苏晚晴立于洞前,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角。
她望着那行字,久久不语。
乌桑……梦魇香……通关牒文。
一个卖命求生的异族游医,成了太子府手中最锋利的暗刃。
而他想要的,不过是离开大胤边境的凭证。
可只要他还贪生,就有弱点。
她缓缓转身,目光扫过石敢当与小春子姨,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知道我们中了招,也知道我们在查。”
“那就让他觉得,我们快撑不住了。”
山风止,林鸟噤声。
苏晚晴站在断崖洞口,目光如刃,一字一句落下:“那就让他觉得,我们快撑不住了。”
她转身时,斗篷翻卷如旗,脚步未停,已有了决断。
回村路上,她只说了一句话:“小春子姨,明日去集上卖药草,记得提一句——村东头好几个妇人夜里梦游、哭笑无常,郎中束手无策。”
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风:“有个疯婆子说,她见过会走路的香炉。”
小春子姨一怔,随即会意,这话说得怪,却埋得深。
那“会走路的香炉”,正是梦魇香的引子——乌桑若在暗处耳目尚存,必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两日后,晨雾未散。
村外松林边缘,枯叶微动。
一道佝偻身影悄然潜入,披着破旧黑袍,左眼蒙着皮罩,右眼却精光四射——独眼如鹰,扫视村落布局,最终定格在苏晚晴家那间新修的茅屋上。
烟囱升起的不是炊烟,而是一缕淡青色薄雾,隐隐带着异香。
正是“癔症发作”的信号。
乌桑嘴角抽动,指尖微颤。
他本不该来。
太子府的命令是远观不扰,待毒气成势,自会有人收尾。
可那句“会走路的香炉”像根刺扎进记忆深处——那是他师父临终前最后的执念,也是归元阵启动的唯一信物!
他不信鬼神,却信命理。
而这命,似乎正把他往火坑里推。
就在他欲退未退之际,林间骤然杀机暴起!
石敢当一声冷哼,机关弓弩瞬间封锁四方退路,铁索从地底弹出,如毒蛇绞杀。
乌桑反应极快,甩出三枚毒镖逼退两名伏兵,却没料到脚下腐叶之下竟埋着反震踏板——轰然一声闷响,地面塌陷,他整个人坠入三丈深坑,头顶铁网轰然合拢,电光闪烁,竟是以雷铜导引山泉所制的禁锢阵!
“西域乌桑,勾结叛党,残害百姓,现予擒拿!”石敢当跃下坑底,铁锤抵喉,声如洪钟。
众人围拢,原以为会是一场死斗,却不料乌桑竟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苏晚晴胸前——她怀中帕子染着谢云书昨夜咳出的血,恰好覆在一块刻有古篆的残玉之上。
他瞳孔骤缩,喃喃出口:“这……这是归元阵的引魂血?!他还活着?不可能……当年北营雪原,我亲眼见他被活埋于粮窖之下!”
苏晚晴眸光一寒,不动声色将帕子收回袖中。
原来,那地窖,竟是谢家军覆灭之夜的葬身之地之一。
她俯身蹲下,与乌桑平视,声音冷而稳:“你说他死了,那你为何还怕?”
“你奉命献香,却在陶罐底部刻了逆纹三圈——那是解毒配方的暗记。你不甘心做屠夫的刀,对不对?”
乌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她竟看懂了他的求生符码?
苏晚晴继续道:“你女儿被囚于京兆南牢,每日只能隔着铁窗看她一眼。沈玉楼允你事成之后放人,可你心里清楚——事成之日,便是灭口之时。”
乌桑嘴唇颤抖,终于崩溃般低吼:“我是大夫!我不是杀手!我留下了解方……藏在黑袍医师弟子坟前的石灯下……我知道你们中了慢毒,再拖七日,神志尽失,五脏自焚!”
他说完,闭目待死,脸上竟有一丝解脱。
苏晚晴却忽然起身,拍了拍衣角尘土,淡淡道:“石师兄,取一碗‘醒神汤’来。”
片刻后,她亲手端药递到乌桑唇边,目光如炬:“你想救女儿,就得先救这些人。你若诚心赎罪,我给你一条活路。”
乌桑睁眼,不可置信。
“我不杀你。”她转身望向村东方向,眼神幽深,“因为真正的猎物,还没上钩。”
话音未落——
咚!咚!咚!
远处钟楼突响三声闷钟,短促、急迫,带着撕裂般的震荡。
是风灯叟徒弟的警讯!
有人正在强行打开村东废弃的地窖铁门——而那里,正是当年谢家军储粮之所。
众人脸色剧变。
苏晚晴霍然起身,望向东方,眼中寒光暴涨。
他们设局抓乌桑,却不知,另一盘更大的棋,早已悄然落子。
此刻,地窖口铁锁已被熔断,一股陈腐霉味扑面而来,仿佛百年前的冤魂,正缓缓睁开眼睛。
石敢当持火把上前,身影映在斑驳石壁上,宛如出鞘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