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靠近。
司汀南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了,轻轻地放在寇宁面前的茶几上。“喝温的吧。”
寇宁睁开眼,看着那杯水,又下意识叹了口气,伸手拿过水杯。
温热的杯壁透过掌心传来暖意,司汀南已经把药泡好了,他喝了一口。
“坐下来啊。”他端着水杯,对着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了下。
司汀南:“哦……”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绕过茶几,小心翼翼地在寇宁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只坐了半边屁股,生怕挤到寇宁,但距离,确实比刚才那近多了。
寇宁现在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木香,这股气息……很熟悉,让他心酸,让他难过。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寇宁喝了几大口药,眼角的余光瞥见司汀南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洗过鱼,刷过盘子,拿过瓦刀,握过赌场的筹码……也曾经……掐住过他的脖子……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所以……”寇宁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点哑,但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你就靠着……搬鱼、刷盘子、算牌……还有……”他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再提那个,“……游荡了这么些年?就为了学做人?”
司汀南微微侧头,看向寇宁的侧脸,轻轻“嗯”了一声。
“那……”寇宁的手指摩着温热的杯壁,“学得……怎么样?感觉自己……像个人了吗?”
“……”
司汀南沉默了许久。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我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事情。知道怎么去买票,怎么问路,怎么租房子……知道饿的时候要吃饭,困的时候要睡觉……知道冷了要加衣服,受伤了……要去买药。”
“也……看到过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雪山,极光,大海……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颜色的人……”他的声音有些困惑,“他们有的很快乐,有的很悲伤,有的很善良,有的很贪婪……我有时候能大概理解一点他们的情绪,但有时候……又觉得很陌生。”
寇宁想了想,“比如呢?”
“比如……”司汀南想了想,“在挪威那个餐馆,后厨有个洗碗的阿姨。她丈夫生病了,很重的病,医药费很贵。她每天除了洗碗,还要干很多货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每次拿到工钱,都会很开心地跟我说,又够付几天的药钱了。”他灰色的眼眸里带着不解,“明明……是很辛苦很艰难的日子,她为什么会开心?”
“……因为她看到了希望。”寇宁低声解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进展,对她来说,也是值得开心的。”
“希望……”司汀南咀嚼着这个词,似懂非懂。
“还有呢?”寇宁继续问。
“还有……在巴黎地铁站,看到过一个男人,穿着很体面的西装,却靠着墙坐在地上哭,手里还捏着一张撕碎的照片……”司汀南继续说,“我觉得他很痛苦。但我不明白,一张纸片为什么会让他那么痛苦。”
“那你自己呢?”寇宁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司汀南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睛,“这几年……你自己……有感觉过……开心吗?或者……难过?生气?”
司汀南迎上寇宁的目光,“开心……”
“之前看见你就很开心,再之后要你和我待在一起才开心。”
“开心和高兴是一个意思吗?”
寇宁:“嗯。”
司汀南:“哦……”
寇宁:“那其他的呢?”
“离开你之后,大部分时候……好像没有。”他摇了摇头,“感觉很……空洞。做什么都像是在完成任务。搬鱼筐的时候,不会因为累而烦躁,刷盘子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油腻而厌恶,在赌场赢钱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嗯,钱够了,可以走了。”
寇宁的心一点点下沉。
果然……还是这样吗?
“但是……”司汀南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有一次……在瑞士那个滑雪场的酒吧,遇到一个……很像你的人。”
“他也是学生,和同学一起来滑雪度假的。很爱笑,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像你。”司汀南的目光有些飘忽,“那天晚上,酒吧很热闹,他们在玩一个叫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他被朋友起哄,脱了外套站在雪地里唱了几句歌……冻得鼻子都红了,但还是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的……我很想靠近他和他说话,我没有,我知道,那不是你。”
司汀南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细微颤抖:“那一刻……我坐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看着他笑着跑回酒吧,被朋友裹上毯子……我……我这里……”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位置,眉头紧紧蹙起,有些困惑,“……突然间就……很难受。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喘不过气。”
“我知道那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他努力描述着那种陌生的感受,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痛苦,“很难受,我说不出来……还有点……空荡荡的。”他看向寇宁,“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那是什么?”
寇宁看着他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是难过。”他的声音很轻,很心疼,“司汀南……你是在难过。”
“难过。”司汀南重复着这个词,他看着寇宁,“是因为……看到他像你吗?”
“可能吧。”寇宁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过于直白的眼睛,“可能……是想起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看到别人拥有你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而难过。”
司汀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寇宁低垂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胸口那片依旧残留着的空茫和酸涩。
原来……那种感觉叫难过。
原来……他也能“难过”。
他以前一直以为“不开心”就是“难过”。
看来并不是那样。
难过的感觉并不舒服。
甚至……很痛苦。
但很奇怪,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真实地存在着。不再是那个只有棉花和布头纽扣的娃娃了。
他忽然有点明白寇宁之前的问题了——“感觉自己像个‘人’了吗?”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寇宁手里的药已经凉了,他放下杯子,动了动身体,牵扯到腰腹的酸痛,忍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这狗崽子……
司汀南回过神,有些紧张地看过去:“主人……是不是还疼?”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寇宁的腰腹位置,眼神里满是自责,“我……我……我去买点止痛的……”
寇宁看着他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心也软了下来。
这家伙……笨是笨了点,疯也还是有点疯……但至少……不是真想害他。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人,对他来说并不能用要求人的要求来要求他,这样已经很好了。
哦,他说错了,这家伙其实聪明的要死。
寇宁甚至觉得有时候他呆愣的样子是故意装的。
但看他那懵懵的样子又像是真的不懂。
唉………
他心底重重叹了口气。
司汀南观察着寇宁思考不说话的样子,以为他同意了,撑着沙发就想站起来去买药。
“去哪儿?坐下!”寇宁立马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把他重新拉回沙发上。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两人都是一愣。
寇宁猛地松开手,别过脸去,耳根有点发热。
司汀南也僵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寇宁抓住的手腕上,眼神暗了暗,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用去了。”寇宁生硬地打破尴尬,“我没事。”他重新瘫回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是真的感觉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放空大脑。
司汀南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安静地坐在旁边,眼神却依旧黏在寇宁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地问:
“……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寇宁闭着眼睛,没吭声。
他不饿,胃里还有点不舒服,他现在只想安静地待着。
司汀南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以为寇宁还在生气,或者不想理他,他眼中的光又黯淡下去,默默地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高大的身影窝在沙发角落里,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司汀南犹豫着凑过去,翁声翁气:“主人……”
寇宁睫毛颤了颤,“嗯?”
“……要抱。”
寇宁:……?
他睁开眼,眨了眨,耳根和脸颊有点发热,盯着司汀南一脸正经的表情和眼神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摊开双臂,“过来吧。”
司汀南眼里明显亮了下,身体迟疑了下,然后前倾凑到寇宁怀里,手臂从寇宁腰间穿过,紧紧圈住,脸埋在对方衣服里,不深不浅的吸着。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司汀南耳朵贴着寇宁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除了他的,也有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司汀南以为寇宁可能睡着了的时候,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响起:
“……奶茶。”
“嗯?”司汀南迟疑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寇宁依旧闭着眼,手却下意识摸上面前软软的头顶,薄唇翕合:“……我想喝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