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刺耳的悲鸣,鬼市的天穹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混沌的虚空乱流从中倾泻而下,犹如决堤的天河。
脚下坚实的青石板路开始寸寸瓦解,化作齑粉,远处的万家灯火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的油彩,迅速黯淡、消失。
整个独立于三界之外的空间,正在走向彻底的崩坏。
毁灭的狂潮中,唯有那盏引魂灯的顶端,依旧稳如磐石。
守魂人伛偻的身影立于其上,任凭周遭空间崩塌,衣袂却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穿透飞旋的尘埃与碎片,精准地落在陈凡与夜琉璃身上,声音苍老而悠远,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你们是唯一能开启往生门的‘活人与魔’,但钥匙从来不是蛮力,而是愿力的双向流动。”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两人依旧交叠的手掌。
那里的血契烙印正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她为你生生承受了本该让你魂飞魄散的魔劫,你为她献祭了自己最宝贵的年岁寿元——这,便是血契的真正奥义。”
话音落下的瞬间,守魂人的身躯骤然变得透明,随即化作万千光点,聚拢又散开,最终叮铃一声,凝成一枚古朴的青铜风铃,飘然坠落。
风铃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虚无。
“轰隆!”
又一声巨响,最后的建筑也化为尘土。
小碑灵从一块飞溅的残瓦后探出脑袋,它眼疾手快地捡起一片尚算完整的瓦片,似乎想留个纪念。
它望着风铃消失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他说……还有九块碑,等着被种下。”
魔劫的狂暴力量终于在夜琉璃体内彻底平息,那枚躁动不安的魔核恢复了亘古的沉寂。
她冰冷绝美的面容上,血色尽褪,重归平静。
她第一时间扶住身旁摇摇欲坠的陈凡,却发现他状态很不对劲。
他的眼神不再清澈,而是带着一丝茫然与恍惚,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你怎么了?”夜琉璃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陈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脸色苍白得像纸:“没事,就是……有点累。”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
夜琉璃黛眉微蹙,试探着说:“我是夜琉璃。”
陈凡的身体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她,那眼神陌生而疏离,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什么,却终究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微光在他眼前静默闪烁,一行冰冷的文字缓缓浮现:「记忆重构中……警告:部分记忆片段已永久性遗失。遗忘片段:初次相见于藏经阁夜战……」
当他们最终挣脱崩塌的空间,回到南荒边界时,天色已近黄昏。
陈凡的虚弱并非伪装,献祭寿元带来的后遗症远比想象中严重,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灵魂层面的剥离。
夜琉璃默默解下自己的外袍,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
这个习惯了杀伐与冰冷的魔宗圣女,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却异常认真。
陈凡没有拒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那片因鬼市崩塌而化为废墟的区域,那里曾是“笑愿碑”的所在。
他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总觉得……我好像答应过谁,要种一棵会笑的树。”
他说不清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只觉得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仿佛有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被他遗忘在了某个角落。
不远处,小碑灵悄悄凑到柳媚身边,压低了声音:“姐姐,他的心还记得,只是脑子开始忘了。血契献祭的,不止是寿元,还有与她相关的记忆。他记得要让她笑,却忘了她是谁。”
柳媚心头一震,看向陈凡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边缘残破的古镜。
这镜子是她父亲的遗物,名为“溯魂镜”,据说能映照出魂魄深处最深刻的过往烙印。
她将一缕灵力注入镜中,镜面并未映出眼前的景象,而是泛起一阵水波般的涟漪。
随着涟漪散去,一幅模糊而古老的画面缓缓浮现。
画面中,是一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大石门,门上刻满了繁复的封印符文。
一个道骨仙风的身影——正是百年前的玄诚子,正倾尽全力将最后一道符文打入石门。
而在他身旁,站着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的容貌,与此刻的夜琉璃竟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柔情。
更让柳媚呼吸一滞的是,在他们身后,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中,一道模糊的金色人影静静躺着,那是一个扫地僧的形象,其面容轮廓,竟与今日的陈凡有着八分神似!
然而,最惊人的发现还不止于此。
柳媚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名女子手中紧握的东西——那是一本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册子,封面之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稚拙的字迹:《笑话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笑愿碑,会笑的树,还有这本《笑话集》!
柳媚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溯魂镜险些滑落。
她看向不远处那对彼此陌生又彼此牵绊的身影,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你们……你们到底……已经轮回了多少次了?”
当晚,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中宿营。
南荒的夜晚寒气逼人,夜琉璃主动担起了守夜的职责。
她坐在篝火旁,火焰的光芒在她清冷的脸庞上跳动,映出明暗不定的光影。
陈凡早已沉沉睡去,或许是灵魂的亏空让他格外嗜睡。
睡梦中,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嘴里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别哭啊……那个胖婶的饼……还没摔呢……”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夜琉璃的内心。
她猛地怔住,一段被魔气与仇恨尘封了太久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那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凡人城镇,一个胖胖的饼店老板娘不小心摔了一担刚出炉的烧饼,坐在路边伤心地哭泣。
而当时,有一个少年……
她记不清那少年的脸了,只记得他笨拙地讲着一个又一个蹩脚的笑话,直到老板娘破涕为笑。
原来是他。
原来一直是他。
夜琉璃的目光落在陈凡熟睡的脸庞上,那张脸上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她紧抿了多年的唇线,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绽放出一抹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那笑容,犹如冰封千年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有光照了进去。
可就在这抹笑容绽放的同一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一处名为哭魂谷的禁地深处,一座完全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祭坛,毫无征兆地亮起了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祭坛中央,一枚通体漆黑、仿佛蕴含着世间所有恶念的种子,正缓缓悬浮而起——那正是传说中能唤醒沉睡的幽都之主的无上魔物,“魔心菩提”。
一道缥缈而怨毒的女声,乘着阴冷的夜风,在山谷中回荡不休。
“这一次,我不再失败……”
“……因为你们,已亲手为我种下了复苏的因。”
夜琉璃嘴角的弧度还未敛去,一股莫名的寒意却已顺着脊骨悄然爬上,仿佛连营地中央那跳动的火焰,也失去了几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