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颜翎玥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面前那面泛黄的铜镜。镜面朦胧,映不出清晰的五官,只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和如墨瀑般垂至腰际的长发。镜中影像模糊,一如她对过往的记忆,明明灭灭,难以捉摸。
夜深人静,唯有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明日便是她与翊王的大婚之日,这本该是女子一生中最期待的时刻,她的心中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涟漪。
寅时三刻,嬷嬷才会来为她梳妆。
“玥儿可睡了?”陈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没有,母亲。”颜翎玥的声音平静无波,向身旁的侍女薏绿使了个眼色。薏绿会意,快步上前打开了门扉。
陈氏站在门外,妆容精致,衣着整齐,显然这一夜她并无安睡的打算。她步入屋内,带来一身寒意,冬夜的冷风趁机钻入,让颜翎玥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陈氏解下披风递给随行的嬷嬷,走到颜翎玥身旁,烛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
“母亲这么晚还没睡?”颜翎玥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母亲舍不得玥儿。”陈氏伸手,似是想要抚摸颜翎玥的长发,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这番慈母姿态,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演得极好。颜翎玥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轻声道:“薏绿,去外面候着吧,我与母亲说说话。”
陈氏见状,也示意自己的嬷嬷一同退下。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烛火噼啪作响,映照在铜镜上,折射出晦暗不明的光。
“母亲,屋子里头没有外人,有话直说便是。”颜翎玥直视着镜中陈氏模糊的倒影,声音清冷。
陈氏神色微僵,随即恢复如常,柔声道:“玥儿,嫁去王府,不似在家,要谨言慎行,以免惹恼了王爷。男人啊,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你看府中不也是,你父亲也是三妻四妾的,我也从未在意。这做家中的主母,要为王爷多分担一些才是。”
这番话,表面是教导,暗地里却是在标榜自己的大度。颜翎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母亲,明日我大婚,按照习俗,头大婚前,应由母亲为我梳头念祝词。”颜翎玥缓缓起身,转向陈氏,“可现在,我只想问母亲一句,我的生母苏氏,究竟是如何故去的?”
陈氏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强笑道:“瞧你这孩子,苏氏当然是因为身子骨太弱了,才故去的啊。”
颜翎玥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陈氏:“有一日,女儿在院子里假山后玩,离假山不远处的湖边有一口大井。我生母苏氏正在井前舀水,谁知身后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个婢女,将我生母推入井中。”
她顿了顿,观察着陈氏的反应,见她面色逐渐苍白,才继续道:“我们院子本就偏僻,苏氏掉入井中我听到了她的呼救。当时我还小,跑过去却救不了我的生母,只能站在井边呼救,却无一人理会。母亲可知晓此事?”
陈氏强作镇定,捂着嘴故作惶恐:“竟有此事,母亲也不知啊,母亲只知晓,后来苏氏便染了风寒,终究还是没能挺过去。”说到这,她还故作惋惜地摇摇头,眼中却无半分真情。
看着她仍在演戏,颜翎玥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悲凉。人在极致无语的时候,真的是会笑出来的。
“母亲,有些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做了,是定会留下痕迹的。”颜翎玥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个推我生母下井的婢女,后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我记得她的样子,记得她右眉间有一颗黑痣。”
陈氏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强撑着仪态,声音却已有些不稳:“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母亲心里明白。”颜翎玥步步紧逼,“这些年,我一直在查这件事。那个婢女,原是母亲院中的粗使丫鬟,后来被调去了洗衣房,在苏氏去世后不久,她就因‘失足落水’而亡。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陈氏的脸色彻底白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颜翎玥却忽然转了话题,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母亲,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薏绿!”
薏绿听见呼唤,推门而入,嬷嬷也跟着进来。陈氏未再说什么,任由嬷嬷为她披上披风。她正欲转身,颜翎玥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冷如这冬夜的月光:“母亲,有件事您可能不知晓。苏氏有好几次和父亲提过,想离开这里,是父亲不肯放她离开,把她囚禁于此。她从未想过争抢,她一直想过的不过是平静的生活罢了。”
陈氏背对着颜翎玥,面朝门口,冬夜的冷风从门缝中钻入,吹得她一阵寒颤。她瞳孔猛然收缩,双手紧紧攥住身侧的披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竟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
她迈开步子,走出颜翎玥的房间。薏绿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出了门的陈氏,在寒冷的夜风中站立片刻,眉头紧皱,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颜翎玥的话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
苏氏真的从未动过抢颜卓的心思?若真是如此,那这些年来她的嫉妒、她的算计、她的双手沾满的鲜血,又都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她无意中听到颜卓与苏氏在花园中的对话。苏氏背对着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只求离开这里,过平静的生活。”而颜卓,她的夫君,却紧紧抓住苏氏的手腕,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急切:“我不准你走,我爱你。”
当时她只当是苏氏欲擒故纵的手段,如今想来,或许颜翎玥说的是真的。苏氏真的想要离开,是颜卓,那个她深爱多年的男人,一直在欺骗她,恶心她?他明知她在乎他纳妾,却偏偏纳了苏氏和另一个女子,是因为知道她在乎,所以才故意这么做吗?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陈氏扶住廊柱,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嬷嬷惊骇地扶住她。
陈氏摆摆手,接过嬷嬷递来的手帕,捂住嘴,示意她不要声张。她艰难地直起身,在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陈氏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颜翎玥的话,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心中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
回到院中,陈氏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镜前。镜中的她,依然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苍凉。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忽然笑了,笑声凄厉而悲凉。
“颜卓啊颜卓,你真是好狠的心...”她喃喃自语,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无尽的恨意和绝望。
而在另一边的颜翎玥,在陈氏离开后,依然静静地坐在镜前。她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必定会在陈氏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最终摧毁陈氏和颜卓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生母的仇,她一定会报。而明日的大婚,不过是她复仇路上的又一步棋。
“苏氏。”她对着镜中模糊的影子轻声说道,“您和颜翎玥的仇,我会为你们报的。”
窗外,夜色渐淡,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寅时已过,梳妆的时辰将至。颜翎玥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梳妆的嬷嬷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大红的嫁衣。那鲜艳的红色,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照不进颜翎玥冰冷的内心。
“小姐,该梳妆了。”嬷嬷轻声说道。
颜翎玥睁开眼,目光坚定而清明。她微微颔首,起身走向那袭嫁衣。
铜镜中,她的身影依然模糊,但眼中,却清晰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