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而行,车厢在不规律的晃动中却显得格外安宁。
祈安抱着褚琰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方才与夏慕荷那番对峙,此刻仍在脑中盘桓,让她陷入一阵沉默。
褚琰以为她是倦了,便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也保持着沉静,不去打扰。
“阿琰。”
她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维持许久的静谧。
褚琰闻言,唇角无法自抑地扬起清晰笑意。这个称呼,显然让他极为受用。
“怎么了?”他稍稍偏过头,下颌几乎能触到她的额发。
祈安依旧靠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窗外天气:“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这话问得寻常,却也突然。
褚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声线沉了下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不寻常的涟漪,径直问道:“夏慕荷还和你说什么了?”
今日他与夏慕荷虽只打了个照面,交谈也不过片语,却早有对她留意。
他发现徐寅与她之间存在着的无声交流,几个细微眼神与动作,便知真正发号施令的是那位看似置身事外的师父。
再观其身形步态,更知她身手绝非泛泛,况且,她也同样在暗中审度他。目光如幽潭之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深不可测。
在此之前,祈安只将二人谈话内容简略告知,与褚琰所料不差,听雨堂的矛头,果然对准了他。
而祈安此刻这突兀一问,不会是无的放矢,定是她与夏慕荷,还交谈了其他内容。
思及此,褚琰的目光沉沉落在祈安脸上,不错过她丝毫神情变化。
“没有呀,”祈安仰起脸,唇边是轻松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只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有些好奇罢了。毕竟是将来我们都会面对的,就想知道……你会如何应对。”
见她神色如常,褚琰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便也不再深究,思绪回到问题本身。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若真到了那日,我定然不会独活,我会去陪你,无论何处。”
这个答案让祈安蹙起了眉,追问:“那如果是一个月、二个月,或者一年后,我因故不在了,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吗?”
她要探讨的,可不是白头偕老后的生死离别。
褚琰再次默了下去,目光垂落,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推演着那种情景。
一段时间后,他重新迎上她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带着平静与决绝:“若真如此,我会在交代好所有事务、安排好一切之后,再去找你。”
祈安心头一震,抬眼与他对视,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可那双眸子里只有深不见底的认真。
“不可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她近乎恳求,“不管有没有我,你都要好好活着。也不只是我,无论那人是谁,你都不能做出那样的决定。你不是为谁而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替自己牢牢守住,知道吗?”
不等他回应,祈安又紧接着说道,仿佛慢一刻,他就真的会做傻事一般:“这世间还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人或物,你不能因为任何一人而轻言放弃。那个人,就如同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不在了,只是意味着那一段历程的结束。你的未来还会遇到更多人,会更加精彩,你要……”
“究竟发生了何事?”褚琰打断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怎会无缘无故讲这些,这不像闲谈,更像是在安排身后事。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没来由的心慌迅速攥紧了他的心肺,越听下去,那份不安就越发清晰,“你告诉我,无论发生了何事,我们都可一同面对,一起解决。”
祈安顿住,见他眉宇紧蹙,目光中忧色明显,心下无声一叹,是她太过心急了。
“当真无事,”她伸手牵住褚琰的手,十指轻轻扣入他的指缝,语气软了下来,“只是忽有感慨。生死无常,世事难料,便想着……若能早些与你言明这些,也是好的。”
褚琰凝神细看,见她容色舒缓,眸中清亮,并无半分阴霾,倒真像是随口谈及此问。
可他心口那阵无端的慌乱与无力,却并未因此消散。他倏然伸手,将人紧紧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仿佛唯有这般真切感知到她的存在,才能压下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涩意。
“不要聊这些了。”他声音低沉,罕有的执拗。
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祈安亦用力回拥住他,顺着他:“好,不聊了。”
此事终究是急不得。
“那我们聊些别的。”祈安从他怀中直起身,眉眼含笑地提议,有意将方才那沉郁的氛围驱散。
“聊什么?”褚琰手臂却仍松松环在她腰间,不舍得放开。
祈安一时也未想到合适的话题,只凝眸看他,眼波微转,忽而莞尔:“阿琰,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褚琰不假思索:“重阳佳节。”
祈安轻轻摇头:“是,但我所指并非节令。你再好好想想?”
还有?
褚琰在脑海中细细搜寻,却终是无奈摇头,眉间浮起些许苦恼。
祈安见状,指尖绕起他衣襟丝绦,轻声提点:“去年重阳,你在做什么?”
“赏菊宴。”褚琰眸光微动,恍然领悟她话中深意,“今日是你我相见的整年之期。”那时仅能算是相见,尚算不得相识。
祈安颔首浅笑:“整整一年了呢。”说着故意环臂挑眉,“说说吧,你可有何感悟?”俨然要听他好生剖白心迹的模样。
褚琰先是轻叹:“白驹过隙。”
祈安亦是认同。确实很快,如今回想觉得相逢如在昨日,可转瞬间已度四季轮回,其间也共同历经不少云涌波诡。
“还有呢?”她仰首追问。
“遗憾。”二字刚落,便将她深深拥入怀中,“遗憾未能早些与你结识。亦后悔,后悔那日只垂首听音,竟未曾记得卿卿真容。”
祈安闻言轻笑,揶揄他:“你之前不还说,那日对我印象颇深吗,连衣裳颜色都记住了,怎么模样就没记住呢?”
似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
褚琰凝神细思,回想那个时刻,决定为自己辩解几句:“你那时衣裳颜色鲜艳,十分打眼,那时遥遥一眼,未能细窥长相,就只记得衣裳颜色了。”
“况且,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衣裳颜色,也不是你的容貌,而是……”褚琰忽然停顿住,问她,“可还记得那日你念的诗?”
祈安颔首。
褚琰勾唇,先她一步吟出,“一夜西风凋碧树,犹抱孤芳立晚台。”至今仍记得清晰。
他目光微黯:“前句……是我曾教祈安写过的。当时在席间听见,便已心绪翻涌。后来提前离席,回府便发了病。”
“所以,印象深刻。”
不知何时,祈安膝上的衣料已被攥出细碎褶皱。
她面上维持着平静,心底却早已浪潮翻涌。原来他都还记得,那日的试探也并非石沉大海。
可她不曾想,那次试探竟会引得他旧疾发作。
“那句诗是你自己作的?”褚琰问她。
祈安身形微滞,随即莞尔称是:“当时触景生情,信口吟来的。没想到竟与你所教不谋而合,当真巧合。”指尖悄悄抚平裙裾的褶皱。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褚琰眼底那抹不期然亮起的光渐渐黯了下去。他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人都已经走九年了,自己究竟还在期盼些什么。
祈安将他转瞬即逝的失落看得分明,心头如被细针刺过,却终究只能垂下眼眸。
真相如鲠在喉,此刻却半个字也不能吐露。
哎呀,不行不行,怎的又将气氛聊了下去?
“罢了罢了,还算满意,你就勉强过关了吧。”祈安从先前的情绪抽离,扬起下巴,故作骄矜地瞥他一眼。
褚琰凑近,墨色眸中也恢复往日温存:“若是不满意,夫人待要如何罚我?”
“怎的?你还盼着受罚不成?”祈安被他逗得笑出声来。
“说来听听。”他执起她的手,在指尖轻轻一吻,还真在期待。
这……她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呀,哪能真准备什么惩罚,那就只能现想了。
祈安垂眸细思,心念一转,她眸色亮起,仰首在褚琰下颌处轻轻一咬,很快又缩回他怀中:“这便是惩罚了。”
头顶传来低沉笑声,抬眼就撞进他盈满笑意的眸子。
“这样的惩罚……”褚琰指尖轻抚过她下巴,“甚合我意。”
只见他俯身而来,在祈安唇上落下细碎的啄吻。
显然,这样的惩罚他很乐意,并且上瘾……
……
抵达坤宁殿时,正逢褚珵与孟紫璇相偕而来。四人于殿前相遇,便一同入内向秦画桡行礼问安。
礼毕后,距离开宴尚有些时辰。
秦画桡并未参与小辈们的闲话,只嘱咐他们自便,便由着年轻人在偏殿自在相处。
祈安自然与孟紫璇在一处,留下褚琰与褚珵兄弟二人在旁交谈。
殿内一时分为两处。
“秋狝之期已定,将会提前举行。”褚珵率先开口,抛出一个消息。
“提前至今年?”褚琰敏锐捕捉到关键。大凛秋狝三年一举,按常理当在明年。褚珵此刻既特意提及,想必是要改至今年了。
时值九月,若定在今年,便只能在这月内举行,再迟便入冬了。
褚琰心念电转,再度推测:“就定在这个月?”
褚珵闻言,心下赞叹不已,他这位皇弟总能从片语中推演出全局,且往往分毫不差。
“正是,定于本月十五,为期十日。”褚珵颔首确认。
“十日……”褚琰沉吟片刻,已是了然,“恰逢上甘节,他是要借此祈福。”
“八九不离十。”褚珵肯定他并带些许叹服,继而压低声音道,“此事由褚琛提议,我也是昨夜才从父皇那里得的消息。”
“褚琛以‘上甘节乃祈福吉日,加之父皇近来龙体欠安,不如将秋狝提前,与上甘节并作一处,既祷国运,亦为君安’为由上奏。”
“父皇本也犹疑,毕竟秋狝旧制不可轻改。但褚琛继而奏报,称萧山围场近日有白鹿踪迹——此等十年难遇的祥瑞,若能猎得,正可献作上甘节祭品,可谓福泽叠加,寓意吉祥。此言一出,父皇果然心动。”
“他这是拿准了父皇的心思。”褚珵语气微沉,“圣意已决,想必今日诏令便会通传各处。”
褚琰闻言并未显露异色,只凝眉道:“十五启程,满打满算不过六日筹备。如此仓促,他竟也能同意?”
褚珵似笑非笑:“褚琛既敢提议,自是做了万全准备。他此番将筹备事宜一应揽下,父皇既已首肯,旁人纵有微词,又如何能撼动分毫。”
褚琰眼底寒光微闪,唇角扬起冷峭的弧度:“且看褚琛这回,又要演哪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