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褚琰赶到慈幼局时,眼前只剩焦黑的断壁残垣,火势虽灭,梁柱却仍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不顾侍卫阻拦,徒手翻找那些尚有余温的焦木瓦砾……
直到——半块残缺的玉佩映入眼帘,那熟悉的纹路让喉间蓦地涌上腥甜,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褚琰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了许久。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耳畔总萦绕着断续的低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无论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
在漫长的黑暗里挣扎了七天七夜,褚琰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
“琰儿……”秦皇后颤抖的呼唤里浸满担忧。
褚琰茫然睁眼,嘶哑道:“您是?”
……
俞凤飞诊脉后轻叹道:“殿下此番受创至深,心神剧震,已伤及神智——前尘旧事暂不能忆,此乃情志所激、心神闭郁之症。需静养调护,待心神渐宁,或有转圜之机……”
褚琰目光缓缓扫过周遭陌生的景致,秦皇后轻声为他解释现状——他不久前才被接回京城,如今暂居于当朝丞相府邸,正是他外祖父的宅院……
后来几日,褚琰的记忆逐渐恢复,也终于见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至亲:他的兄长褚珵——当今太子殿下;他的外祖父秦昌——当朝丞相;他的舅父秦阆——镇国大将军……除此以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相见,有关切问候的,但更多的是敷衍了事的。
可心底总缺了一块——分明有个极重要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唯有掌中这半块玉佩,即便昏迷时也死死攥着,一些边缘甚至都嵌进了皮肉里……
后来卓中入京复命,褚琰趁机询问那人的名字。刚道出“祈安”二字,褚琰脑中便闪过支离破碎的画面——炽烈的火光,焦黑的梁木……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心口如被利刃贯穿般绞痛难当……
俞凤飞把脉沉吟良久,终是摇头:“此乃心结所至,强行刺激恐会伤及根本……不若就此放下,任那记忆尘封。”
后来,卓中被调离京都,所有与永州相关的卷宗、文书都被封存起来,仿佛那段过往正在被刻意抹去。唯独那块残破的玉佩,褚琰始终紧握在手,任谁劝说都不肯松开。
直到某个雨日,秦皇后来到他的书房。窗外的雨声淅沥,她还未开口,褚琰却先一步将玉佩放入锦盒,轻声道:“母后放心,儿臣会将它收好……往后,不会再取出来了。”他的指尖在盒盖上停留许久,终究缓缓推向了书架最高处。
秦皇后望着儿子消瘦的侧脸,终是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雨幕之中,那方锦盒在书架顶端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时光荏苒,转眼褚琰回京已近一年。因朝中各方势力对他争议不休,这段时日他一直寄居在秦府未曾外出。
恰逢边疆战火重燃,秦阆奉命出征在即。那日庭前议事,褚琰忽然起身请命:“儿臣愿随舅父同赴边关。”声音不重,却惊得满座寂静。
秦皇后攥紧了手中茶盏,指节发白,没有立即表明态度。
边塞苦寒,刀剑无眼……只是,这或许是目前最稳妥的安排了,可想到……轻叹一声,终是别过脸去,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临行那日,褚琰终究还是将那半块玉佩藏进了贴身的暗袋。俞凤飞背着药箱默默跟在车驾旁,见少年时不时抚向心口位置,了然地叹了口气,却终究没有点破……
岁月如流,转眼数载。
褚琰在边关屡立战功——奇袭敌营、收复失地、整顿边军,捷报频传。京城里那些关于“天煞孤星”的窃窃私语,渐渐被“少年将军”、“战神”的赞誉取代。
待他凯旋还朝时,朝堂上下再无一人敢当面质疑。
秦皇后欣慰地看着日渐沉稳的儿子,只道他已从阴霾中走出。
却不知这数年间,俞凤飞始终随军左右,若没有战事,每月皆要施针用药。银针常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汤药苦涩的气息往往萦绕整夜。
零星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凑——慈幼局的后山,澄心园的日常往事,甚至那场大火的灼热……唯独那张该是最熟悉的小脸,却始终模糊在雾气里,任凭如何回想,都只余掌心玉佩冰凉的触感。
后来,在得知灵观真人返京的消息后,褚琰立即前往拜见。他请真人在寒烟寺为祈安设立了往生牌位。
……
褚琰静立在牌位前,眸光幽深似潭……
离去时衣摆扫过门槛,惊起一缕檀香的余韵。
候在院外的白前抬眼望去——果然又是一袭素白。
这些年他早已摸清规律,唯有来这寒烟寺的日子,主子才会换上这霜雪般的颜色。
灵观真人立于廊下,苍老的手指捻着拂珠,望着那一深一浅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山风掠过他雪白的眉须,忽然摇头轻叹:“痴儿啊……”
……
苗娘攥紧祈安的手,眉心微拧:“十六,记着啊——天大的事都有我们替你担着,可不许一个人硬撑。”
她伸手拂开祈安额前碎发,眼底波光粼粼。
“好~”祈安眉眼弯弯,尾音上扬。
苗娘松开手,三步一回头:“当真……走啦?”
祈安站在原地用力点头,发梢在风里荡起小小的弧:“嗯!”
苗娘与阿寒并肩走在山道上,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阿寒侧头看她,试探着问:“要回西山一趟吗?”
听到那两个字,苗娘神色微凝:“不要。”
阿寒点了点头,粗糙的指节摩挲着袖口:“那就不回去。”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次临行前,你阿妈拉着我的手,让我带句话,”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她说,她想你了。”
苗娘猛地停住脚步,指节攥得发白。她背对着阿寒,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那你回去吧。”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顺便帮我带句话……”山风突然大作,卷起她的衣袂,“就说……让他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她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这么多年了,也该相抵了吧。”
话音未落,她已经大步向前走去,脚步又快又急,像是要把什么甩在身后。
阿寒几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扣住苗娘的手腕,用力将人拽进怀里。
他宽厚的手掌紧紧箍住她单薄的肩背,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住,苗娘……是我不对,”喉结滚动了几下,“不该没问过你就自作主张……我没想劝你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她的衣料,“不想回就不回,我在这儿陪你。”
苗娘的脸埋在阿寒肩头,身形微微发颤,眼尾泛起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