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跟天漏了似的。
暗巷里那点子腌臜气,非但没给雨水冲跑,反倒让潮乎乎的热气一蒸,泛上来一股更冲鼻的霉烂味儿,从门缝窗缝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黏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林凡盘腿坐在硬板床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那淅淅沥沥的动静还是无孔不入,敲得人心烦。掌心里,那块玄纹铁精贴着皮肤,冰凉冰凉的,像握着一小块深秋的寒潭。
他深吸了口气,把那股子烦躁压下去,心神慢慢沉进体内。剑意细得跟头发丝似的,颤巍巍地探向掌心那块石头。这回比上次熟练了点,那股子精纯的锋锐金气,像是认得路了,顺着就过来了点,虽然还是少得可怜,但那股子冰凉又带着刺痛的浸润感,更清晰了些。
他小心地导引着这丝微弱的气,往左臂那条已经有些感觉的支脉里送。像用一根极细的银针,蘸着冰冷的药水,去点涂经脉内壁上那些看不见的锈迹。痛是痛的,一下一下,针扎似的,但痛得干脆,痛得明白。比起之前那种闷在罐子里、怎么使劲都挪不动地方的滞涩感,这种痛,简直可以算是一种进步的滋味。
一个周天运行下来,额角见了汗,后背也黏糊糊的。但他睁开眼时,眼底却没什么疲惫,反而有点亮。左臂,尤其是小指到手腕那一段,能感觉到灵力流过时,比昨天又顺畅了那么一丝丝——微乎其微,可能就像堵塞的河道里被冲走了一粒沙子,但对于在黑暗里摸爬太久的人来说,哪怕只是一粒沙子的松动,也足以让人心头一振。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块依旧黯淡、仿佛耗不尽那点幽光的铁精碎片。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太少了。照这个速度,想把全身这些受损的经脉“刮”一遍,怕是得找到磨盘那么大一块才行。这念头有点荒唐,他自己都摇了摇头。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绵密的沙沙声。夜更深了。
他收起碎片,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隔壁一点声响都没有,静得让人有点不安。赵蓉今晚,安静得过分了。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压低声音问了句:“赵姑娘?还没歇下?”
等了好几息,那边才传来赵蓉有些闷、带着浓浓鼻音的回答:“就、就睡了……林公子你也早点歇着吧。”
声音听着不对,像是哭过,又强忍着。林凡眉头拧了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赵蓉绝对听到了雷吼坳和报酬的风声,而且心里正天人交战着。劝,怕是劝不住;拦,又能拦到几时?他自己这摊子泥都还没拔出来呢。
他回到床边坐下,心里那点因为修炼稍有进展而升起的光亮,又被这现实的沉郁压暗了些。这暗巷,像个巨大的泥潭,不光陷着人,还滋生着各种见不得光的念头和交易。他和赵蓉,不过是这泥潭里两只稍微特别点的蚂蚱,挣扎的动静大点小点而已,谁又真在乎?
正想着,外面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雨声,也不是寻常夜行人的脚步声,而是重物拖行的摩擦声,还有压得极低的、短促的闷哼。
林凡瞬间警觉,神识悄无声息地蔓延出去,贴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像只警惕的壁虎。巷子那头,影影绰绰有几个黑影,正费力地抬着、或者拖着什么东西,往更深更暗的角落里挪。被拖拽的东西用脏兮兮的油布裹着,形状有点像人。空气里飘来一丝极淡的、新鲜的血腥味,混在雨水的土腥气里,几乎闻不出来。
那几个人动作很快,也很麻利,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活儿。片刻功夫,黑影和那东西就消失在了巷子拐角,只剩下一地凌乱的水渍,很快也被雨水冲刷得看不出痕迹。
林凡收回神识,后背有些发凉。暗巷的夜晚,果然从来都不平静。那是什么人?死了还是伤了?因为什么?争夺?仇杀?还是探路失败的代价?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白天听到的消息。恐怕,已经有人去领过这份报酬了,只是不知道,领到的是灵石,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夜,他睡得不太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砺剑峰上刮骨的罡风,一会儿是百花谷里沈无争那双淡漠的眼睛,一会儿又变成了幽暗的矿坑,赵蓉站在坑边回头看他,眼神里全是决绝,然后一脚踏空,坠入无底黑暗……
他猛地惊醒,窗外天色依旧沉黑,雨还在下,只是变成了毛毛细雨。额头上全是冷汗。
隔壁,依旧一片死寂。
枫晚镇的早晨,是被湿漉漉的雾气包裹着的。
昨夜的暴雨总算歇了,但水汽没散,反而沉了下来,化作乳白色的浓雾,把小镇裹得严严实实。三步开外就看不清人脸,那株平日醒目的古枫,也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巨大的墨绿色影子,杵在镇口,像个沉默的巨人。
客栈一楼,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早起的客人,吃着简单的早食,声音都压得很低。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西山。
“……听说没?昨儿后半夜,守在西山口的刘老三那队人,听到里头传来好几声惨叫,还有雷光闪,吓得他们差点没掉头跑回来!”一个行商模样的汉子,咬着馒头,神神秘秘地跟同伴嘀咕。
“真的假的?惊雷崖那些仙师不是进去了吗?还没摆平?”
“谁知道呢……反正今早镇守府那边气氛不对,进进出出的人,脸色都难看得很。”
“该不会……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凶物要出来吧?”
“嘘!小声点!吃你的饭!”
姬明月舀了一勺白粥送进嘴里,眼睛却亮晶晶地瞟着旁边那桌,听得津津有味。等那桌人结了账匆匆离开,她才凑近沈无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嘿,看来昨晚真有倒霉蛋折进去了。是惊雷崖的人,还是之前那波?”
沈无争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根酱黄瓜,嚼了两下,才淡淡道:“雷气暴烈,阵势凶险,折损人手,不足为奇。”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白茫茫的雾气,“惊雷崖既已介入,今日必有动作。”
“你是说,他们会动真格的?”姬明月来了兴致,“强攻那古阵?”
“试探,或会转为强攻。”沈无争放下筷子,“雾大,利于遮掩,却也易生变数。”
正说着,客栈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甲胄轻微的摩擦声。透过雾气,能看到一队穿着惊雷崖服饰的修士,在一名面容冷峻的中年修士带领下,正快步穿过街道,径直往镇口方向去。那中年修士正是昨日来的金丹后期,此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气息凝沉,隐隐有雷光在眸中一闪而逝,显然已做好了准备。
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镇上的守备队员,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哟,这就要动手了?”姬明月伸长脖子看,“阵仗不小啊。老沈,咱们……”
“不去。”沈无争截断她的话,语气没得商量,“雾锁深山,吉凶难料。且看便是。”
姬明月撇撇嘴,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粥。“在这干等着,多没劲啊……”
“未必。”沈无争忽然说了一句,目光投向雾气深处,仿佛能穿透那层白色,看到镇子另一头,“水既浑了,摸鱼的,就不会只有一家。”
姬明月眨眨眼,还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就听见街道另一头,又传来一阵不同的动静。似乎有几辆蒙着厚布、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正沿着湿滑的石板路,悄无声息地驶向镇子西边,看方向,也是朝着西山口去的,但走的似乎是另一条更偏的小路。拉车的马匹蹄子上都包了软布,车轱辘也似乎做了处理,声音压得极低,在浓雾和雨后的寂静里,几乎微不可闻。
若不是他们耳力远超常人,又一直留意着,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是……另一拨人?”姬明月这下真有点惊讶了,“看这鬼鬼祟祟的架势,不像惊雷崖的正规军啊。哪路的?”
沈无争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雾气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朦胧的影子,看不真切情绪。
小镇的清晨,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愈发显得诡异而紧绷。看似只有惊雷崖一支人马开赴西山,但暗地里,仿佛有更多的影子,正借着这雾色的掩护,悄然向那片不祥之地汇聚。
看戏的,演戏的,想趁机捞一把的,都被这雾,裹在了里面。
姬明月忽然觉得,坐在这干爽的客栈里,喝着热粥,看着雾里影影绰绰的人来人往,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至少比贸然钻进那雾蒙蒙、说不定电闪雷鸣的山里强。
她夹起最后一块酱黄瓜,咔嚓咬了一口,清脆爽口。
“行吧,听你的。咱们就当俩看雾景的闲人。”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弯成了月牙,“就是不知道,这雾散的时候,里头会露出个什么景儿来。”
沈无争看了她一眼,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个未成形的笑,又像只是被茶水的水汽熏了一下。
窗外的雾,依旧浓得化不开。镇口的古枫,在雾中沉默着,千年如一日。只是今日,它那巨大的树冠之下,通往西山的路上,注定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