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聿键那支承载着无数希望与野心的船队,彻底消失于渤海湾的蔚蓝深处之后,京城之中,那场牵动了整个帝国神经的盛大南巡,也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崇祯十七年的初秋,一个天高云淡的清晨,北京城正阳门外的临时火车站,被数万名最精锐的京营士兵,和新成立的第一军团的将士们,警戒得水泄不通。
这大概是大明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一次皇家仪仗了。没有以往皇帝出巡时那延绵数十里的车马仪仗,没有成千上万抬着御用器物的民夫与太监,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静静地匍匐在两条钢铁轨道上的,通体漆黑、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钢铁巨兽。
这便是由天津机械总厂倾力打造的“天子号”蒸汽机车专列。
崇祯皇帝身着一身略显简化的十二章纹龙袍,在一众内阁大臣与皇亲国戚的跪送下,缓缓走上专为他铺设的红毯。当他第一眼看到那辆正在从烟囱里,有节奏地喷吐着白色蒸汽,仿佛正在呼吸的火车头时,那张年轻而威严的脸上,还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孩童般的好奇与震撼。
在他的身侧,顾昭身着一身笔挺的、经过改良的镇国公一品武将常服,金色的绶带,锃亮的马靴,与崇祯那繁复华丽的龙袍,形成了一种鲜明而又奇妙的对比,仿佛两个时代的身影,在这一刻,并肩而行。
“陛下,请。”顾昭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崇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波澜,在王承恩的小心搀扶下,踏上了专为他打造的、内部装饰得犹如一座移动宫殿的“龙辇”车厢。
随着一声悠长而响亮的汽笛声,划破了京城清晨的宁静,这头钢铁巨兽,在无数百姓和官员的叩拜与注视下,开始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移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随即,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幻影,沿着那条通往天津的钢铁动脉,绝尘而去。
车厢之内,极致的平稳,与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形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错觉。
崇祯皇帝不再像是在紫禁城中那般,时刻紧绷着神经。这种全新的、充满了力量与速度的体验,暂时驱散了他心中的那些阴霾与猜忌。他像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学者,指着车窗外那些迅速掠过的电线杆,向顾昭发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顾爱卿,这铁兽,为何能不需牛马,便可日行千里?”
“这车厢内的电灯,又是何物所驱动?竟能亮如白昼?”
“朕听说,你还能通过这电线,与千里之外的人,实时通话?”
面对天子的疑问,顾昭没有谈论任何朝政,而是像一位最博学的老师,耐心地,为这位特殊的“学生”,讲解着这个正在被他亲手改变的世界。
“启禀陛下,火车之动力,源于蒸汽。水入锅炉,燃煤加热,化为蒸汽,蒸汽之力,推动活塞,活塞再带动车轮……此乃格物之学,其理至纯,其用无穷。”
“至于这电灯与电报,则是源于一种更为神奇的‘电’力。西山书院的学者们,已经能够通过磁石与线圈,产生稳定的电流。陛下,请看,”顾昭指向车厢壁上悬挂的大明全舆图,“如今,自京师至天津、山海关、河南郑州之铁路,皆已贯通。臣之设想,是在未来十年之内,建成覆盖帝国十八省的铁路网,让帝国的军队、物资与政令,能在数日之内,抵达任何一个角落!”
崇祯凝视着那张地图上,被顾昭用红线勾勒出的、纵横交错的未来铁路网,他仿佛能看到,无数钢铁巨兽,正载着帝国的财富与军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飞驰。那种将整个天下,都紧紧掌握在手中的、前所未有的掌控感,让他一时间,心潮澎湃。
君臣之间的气氛,在这种对一个强大帝国未来的共同展望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与融洽,仿佛之前所有的猜忌与隔阂,都已在那轰鸣的蒸汽与飞驰的速度中,烟消云散。
当列车缓缓驶近天津地界时,顾昭特意下令,将车速放慢。
“陛下,前方,便是我大明如今的心脏之一,天津工业区。”
崇祯将目光,投向了车窗之外。
随即,他便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地平线的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上百根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所组成的“黑色森林”。这些烟囱,正无时无刻不在向着天空,吞吐着滚滚的浓烟,将那一片天空,都染上了一层工业时代独有的灰褐色。
随着列车的靠近,一片庞大到望不见边际的建筑群,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一排排巨大的、由红砖与钢铁构筑而成的厂房,整齐划一,充满了冰冷而强大的秩序感。在这些厂房之间,是无数如同蛛网般密布的铁轨与道路。
更让他感到震撼的,是人。
成千上万的、穿着统一蓝色工服的工人,如同潮水一般,在固定的时间,有组织地,从生活区涌向工厂区,或从工厂区返回生活区。他们脸上没有崇祯所熟悉的、农民那种麻木与顺从,而是一种忙碌、疲惫,却又蕴含着某种力量的神情。
这里,没有袅袅的炊烟,没有田间的牧歌,只有机器的轰鸣,钢铁的撞击,以及一种让崇祯感到无比陌生的、属于一个全新世界的、宏大而冰冷的脉搏。
“这……这里,究竟有多少人?他们在为谁劳作?”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回陛下,整个天津工业区,连同家属在内,已有近三十万人口。”顾昭平静地回答,“他们为皇家军工厂、皇家造船厂、皇家纺织厂等数十家官营和官商合营的工厂劳作。他们生产出的钢铁、火炮、战舰与布匹,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正在为陛下,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
崇祯沉默了。
他看着这片由顾昭一手缔造的工业王国,心中震撼之余,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开始悄然滋生。他第一次意识到,顾昭的力量,早已不仅仅是那支战无不胜的新军,更是这种,能够组织和驱动数十万、乃至未来数百万人生计的、创造财富的、恐怖的社会组织能力。
离开天津,庞大的船队,沿着新近疏通的大运河,一路南下,进入了河南境内。
这片刚刚经历过黄河决堤、饿殍遍野的人间地狱,在崇祯的记忆中,应当是满目疮痍,死气沉沉的。
然而,当他的龙舟,缓缓驶入那片曾被洪水淹没的核心区域时,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景象。
土地上,洪水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许多村庄的废墟,还未来得及清理。但是,在这片废墟之上,一种强大的新生力量,正在怒放。
数十万曾经的灾民,此刻被整编成了一支庞大的、半军事化的组织——河南建设兵团。他们不再是等待朝廷赈济的流民,而是穿着统一服装的建设者。在无数退役镇北军军官的指挥下,他们喊着整齐的号子,使用着天津运来的、诸如独轮车、铁锹、甚至小型蒸汽挖掘机等新式工具,正在黄河两岸,热火朝天地,修建着前所未有的、坚固宽阔的水坝与堤防。
他们的精神面貌,与崇祯印象中那些骨瘦如柴、眼神空洞的灾民,有着天壤之别。他们的脸上,有汗水,有疲惫,但更有对未来的希望,和一种劳动所带来的尊严。
而在一些重要的水陆交通节点,一座座新城镇的雏形,已经拔地而起。一排排用灰色水泥与红砖建造的、整齐而坚固的居民点,正在取代过去那些简陋的茅草屋。在这些新城镇的中心规划图上,崇祯甚至看到了学校、医院(民众医馆)、公共市场等,这些以往只在大城市中才有的公共设施。
这一刻,崇祯终于明白,为何顾昭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让糜烂的河南局势,迅速稳定下来。他用的,不是简单的赈济,而是一种全新的、将灾民转化为国家建设力量的、高效而强大的社会改造模式。
当皇帝的龙舟,在兵团一处核心水坝工地的临时码头,缓缓靠岸时,岸上的景象,达到了高潮。
负责此地工程的指挥官,一名原镇北军的千总,带领着数万名正在劳作的兵团成员,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面对龙舟,先是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在那名军官的带领下,他们爆发出了一阵发自肺腑的、震耳欲聋的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排山倒海,气壮山河。崇祯站在船头,感受着这股发自民间的、最纯粹的敬意,数日来积压在心中的震撼与不安,似乎都被这声浪所冲散,一种作为帝王的满足感与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他的子民,他们,终究还是敬畏着他这个天子的。
然而,就在他脸上露出微笑,准备抬手示意之时。
那名军官,振臂一呼,带着更加炽热和真诚的情感,再次高喊出了另一个口号。随即,数万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更加洪亮、更加狂热的洪流!
“镇国公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国公千岁”,如同最锋利的一根钢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刺入了崇祯皇帝的心脏!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顾昭。
而顾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平淡,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崇祯的心,在这一刻,沉入了最深的冰窖。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如此残酷地,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在这些被顾昭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的百姓心中,那个给予他们食物、工作和希望的“镇国公”,其分量,或许,早已……超过了他这个远在天边的皇帝。
刚刚在火车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丝温情与和谐,在这一声震天的“国公千岁”中,瞬间,支离破碎,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