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林地”——这个名字在废土的流浪者和猎人中间流传甚广,通常伴随着压低的嗓音和忌讳莫深的眼神。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茂密森林,而是一片广袤的、生长着扭曲怪异植物的区域。这里的树木大多是黑色的、枝干虬结仿佛痛苦挣扎的形态,叶片稀少且呈暗紫色或灰白色,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阴森。更诡异的是,林地深处常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许多人同时低声絮语般的声响,无人能分辨其来源,也无人敢深入探究。据说,误入林地深处的人,要么永远消失,要么精神错乱地逃出来,胡言乱语着“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而现在,白虹正带着他们,朝着这片不祥之地的边缘前进。
受伤护卫的情况越来越糟。幽影蝠的毒素混合了强烈的腐败菌,抗毒血清只能勉强延缓,无法根除。他高烧不退,伤口周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散发恶臭,意识已经陷入半昏迷,只能由老烟斗和另一名护卫轮流背负。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更彻底的处理,他撑不过今晚。
白虹走在最前面,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植物的形态,倾听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甚至俯身抓起一点泥土捻碎、嗅闻。他的动作充满了警惕,仿佛这片看似死寂的扭曲林地中,潜藏着比明面上的怪物更难以捉摸的危险。
“这边。”他最终选择了一条几乎被暗紫色藤蔓完全覆盖的、向下倾斜的小径。藤蔓上长着细密的、如同眼睛般的斑点,在星光下反射着微光,令人不适。
艾莉诺紧紧跟在雷娅身后,紫眸不安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她确实“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一种更模糊的感觉,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意识碎片在空气中飘荡,带着哀伤、怨恨、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窥伺感。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靠近了前方白虹的背影。只有看着他沉稳的步伐和挺直的脊背,才能稍微驱散心头那股不断蔓延的寒意。
小径蜿蜒向下,地势逐渐低洼,空气中的“低语”感似乎更明显了,但也更加飘忽,无法定位。四周开始出现一些散发微弱荧光的菌类,幽幽的光芒映照着扭曲的树影,更添诡谲。
就在艾莉诺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快要达到极限时,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依着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黑色岩石,建着一座极其低矮、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石头小屋。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歪斜的、用厚实木板和锈蚀金属条加固的门,门上挂着一把早已锈死的巨大铁锁,但门轴似乎刚被润滑过,没有完全锈住。
“就是这里。”白虹走到门前,从腰间摸出一根弯曲的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那把形同虚设的老锁。他推开门,一股陈腐但不算太难闻的、混合了干草、灰尘和旧皮革的味道涌了出来。
屋内很黑,白虹点亮冷光灯。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稍大,只有一个房间,陈设简单到近乎原始:一张用原木和绳索绑成的简陋床铺,上面铺着干枯的苔藓和不知名兽皮;一个石头垒成的、留有烟囱孔的简易火塘;角落里堆着一些落满灰尘的陶罐、几个生锈的铁皮桶,还有一小捆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看起来像是工具的东西。墙上挂着几件早已风化破损的皮具和一把锈蚀的猎刀。最引人注目的是,火塘对面的石壁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抽象的、眼睛状的符号,旁边还刻着几行早已模糊不清的文字。
“这是……旧时代猎人的安全屋?”雷娅打量着四周,虽然简陋,但墙壁厚实,门也坚固,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临时避难所。
“算是吧。”白虹检查了一下火塘和烟囱,确认通风还算良好,“一个老猎人告诉我的地方,他说只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来这里。这里的‘主人’……不太欢迎打扰,但至少,其他东西更不敢靠近。”
“主人?”艾莉诺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看向墙上那个眼睛符号,心中那股被窥伺的感觉似乎更清晰了。
白虹没有解释,他迅速指挥众人将受伤的护卫小心地安置在床铺上。雷娅立刻开始进行更彻底的清创——必须挖掉那些被毒素和腐败菌严重侵蚀的烂肉,尽管这极其痛苦。
“按住他!”雷娅对老烟斗和另一名护卫下令,同时从医疗包中取出最锋利的小刀,在冷光灯和一根自制的、添加了荧光剂的树脂火把(白虹从角落油布包里找到的)照明下,开始手术。
没有麻药,护卫发出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挣扎。艾莉诺不忍看,别过脸去,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身体微微颤抖。
白虹没有参与手术,他再次检查了门窗的牢固程度,然后走到那个油布包前,打开。里面是一些保养良好的基础工具:几把不同型号的匕首、磨刀石、一小卷结实的金属线、鱼钩、火镰,甚至还有一小罐封存得很好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他拿起药膏闻了闻,点点头。
“这个,可能有点用。”他将药膏递给刚刚完成初步清创、正在用最后一点消毒剂冲洗伤口的雷娅,“老猎人用的‘腐疮膏’,虽然臭,但对遏制辐射腐败和某些生物毒素的蔓延很有效,镇痛效果也不错。”
雷娅没有犹豫,接过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护卫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护卫又是一阵抽搐,但惨叫声很快变成了压抑的呻吟,似乎痛苦真的减轻了。伤口的恶臭也被药膏刺鼻的气味掩盖了不少。
处理完伤口,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又给护卫灌下一些水和碾碎的消炎药片,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高烧似乎略有减退。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们淹没。食物和水所剩无几,体力也接近透支。
白虹在火塘里点燃了那捆干燥的苔藓和几根从屋外捡来的、相对干燥的扭曲树枝。火焰升腾起来,橘色的光芒充满了小屋,带来了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暖意,也暂时驱散了从石壁和门缝渗入的阴冷与“低语”。
他将最后一点肉干掰碎,和仅存的几块硬饼一起,放进一个稍微刷洗过的铁皮罐里,加上水,放在火上煮成一锅稀薄的糊糊。食物的香气,哪怕是如此简陋的食物香气,在此刻也显得无比珍贵。
艾莉诺蜷缩在火塘边,抱着膝盖,小口小口地喝着白虹分给她的热汤。温暖的食物下肚,僵冷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弛。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又看看正在检查工具、神情专注的白虹,再看看床上呼吸微弱的护卫,心中五味杂陈。
“白虹,”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符号……还有这里的‘主人’,到底是什么?”
白虹拨弄火堆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墙上那个暗红色的眼睛符号,眼神有些复杂。
“不知道确切是什么。”他诚实地说,“老猎人只说,这片林地有自己的‘意识’,或者某种……古老的规则残留。那个符号,是表示‘无害’、‘暂借’的标记,是更早的、懂得与这片土地沟通的人留下的。只要我们遵守‘规矩’——不喧哗,不深入,不亵渎,不留下垃圾和血腥(外面已经处理过了),只是借个地方生火休息——它就会容忍我们,甚至……保护我们,不让其他东西靠近。”
他顿了顿,看向艾莉诺:“你感觉到了,对吧?那些‘低语’。”
艾莉诺轻轻点头,紫眸中带着一丝后怕:“嗯……很模糊,但……不舒服。”
“那就尽量别去‘听’。”白虹认真地说,“把它当成风声。在这里,好奇和恐惧,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艾莉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难以理解,但经历了这么多,她选择相信白虹的判断。
雷娅也看向那个符号,若有所思:“旧时代……确实有一些关于土地灵性、自然之灵的记载,但大多被认为是原始崇拜或神秘学糟粕。没想到……”
“废土改变了很多东西。”白虹淡淡地说,“有些古老的,可能以新的方式苏醒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白天雷娅给的那个沉甸甸的报酬袋子,从里面数出几枚成色最好的银币,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了那个眼睛符号的下方,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供奉或交易。
做完了这些,他才回到火边,对众人说:“轮流守夜,休息。这里暂时安全,但天亮前我们必须离开。低语林地不欢迎长时间的停留。”
没有人有异议。极度疲惫之下,即使身处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困意也迅速袭来。雷娅安排好了守夜顺序,众人各自找地方和衣而卧。
艾莉诺躺在火塘边铺着的一层干草上,身上盖着雷娅的外套。她闭上眼睛,但耳边似乎依然萦绕着那些若有若无的“低语”,还有同伴们压抑的呼吸和柴火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又看到了白虹攀爬岩壁时回身伸来的手,看到了他斩断轮胎墙时决绝的背影,看到了他在黑暗中沉稳前行的轮廓……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悄悄在那片被恐惧和忧虑冻结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涟漪。
夜色深沉,低语林地的“主人”似乎默许了这群不速之客的短暂停留。小屋外,只有风吹过扭曲枝干的呜咽,和那永恒般的、含义不明的絮语。屋内,火光摇曳,映照着几张疲惫但终于得以片刻安眠的脸。
而在遥远的南方,那座名为“晨星庄园”的目的地,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通往那里的道路,注定还要跨越更多的艰险与未知。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