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墟市入口的木牌已经摆好。陈麦穗站在主道边上,手里捏着一支新炭笔,鹿皮囊斜挂在肩上。她没翻货单,也没啃指甲。昨晚写下的“防火”两个字还夹在陶片册里,但她现在不看它。
展棚全都搭好了。粮袋堆在东头,布匹挂在中间的架子上,酱坛围成一圈,陶器摆在靠墙的长案上。每户人家都来了人,守在自家摊位前。有人低头整理布料,有人轻拍坛口封泥,没人说话,但眼睛都盯着官道方向。
阿禾从西边走来,脚步快而稳。她走到陈麦穗身边,低声说:“水龙样器还在原位,老吴的人夜里轮着守,没离岗。”
陈麦穗点头。
“商客呢?”
“来了三队,都在查货单。囡囡在路口验了半个时辰,一个没放错。”
她往展台那边看了一眼。布棚下挂着一匹深蓝色的布,阳光照上去,颜色沉实又透亮。那是“陇西蓝”,染了二十次才定下来的色。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百户织布组 · 陇西蓝 · 染法独创**。
阿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有没有人敢订。”
话音落下不久,官道尽头扬起一阵尘土。一辆双骡车慢慢驶近,车辕上坐着个穿灰袍的老者,袖口磨得发白,手里握着一根竹尺。他下车时动作不急,先扶了下车板,再整了整衣领,朝布棚走来。
阿禾看了陈麦穗一眼。
陈麦穗没动。
“我去说。”阿禾低声道。
她迎上去,拱手行礼:“老周掌柜,一路辛苦。”
老周抬头,认出她,点点头:“你是布娘子身边那位。”
“是。今日百户展,您先看看货。”
他没答话,径直走到布架前。伸手摸了摸那匹“陇西蓝”,指尖顺着布纹滑下去,又抬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这色……不是草木染出来的。”
“是。”阿禾说,“用的是山矾果加铁浆调制,试了二十回才成。”
老周皱眉:“山矾果涩,铁浆沉,混不好会烂布。”
“我们分三道工序,先固色,再浸染,最后晾七日。”
老周又摸了一遍,忽然笑了:“难怪叫‘陇西蓝’。别的地方染不出这个味儿。”
他转过身,看见陈麦穗站在几步外。
“布娘子。”他喊了一声。
陈麦穗走过来。
“你就是那个能让妇人种田、织布、管账的陈麦穗?”
“是我。”
“名不虚传。”老周拍了拍布架,“这布我收了。不止今天这几匹,秋市我要订三百匹。”
周围几个守摊的妇人听见了,互相看了一眼。
陈麦穗没立刻接话。
“三百匹,你能供?”
“能。”她说,“百户联织,一人十匹,两个月交货。”
“工钱怎么算?”
“按布幅计价,每尺三钱,染坏不计。”
老周想了想:“行。但我有个条件——得用你的‘陇西蓝’方子。”
阿禾立刻开口:“方子不卖。”
老周摆手:“我不买。我只借三个月。等我城里的匠人学会,就还你。若外泄,我老周断指谢罪。”
陈麦穗看着他。
老周不躲她的目光。
“你在赌。”她说。
“我也在信。”他说,“信你能做出这布,也信你不会骗我。”
她回头看向阿禾。
阿禾抿着嘴,轻轻点头。
“好。”陈麦穗说,“方子可以给你。但你要立字据,三个月后收回。”
“当场写。”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我带了印泥。”
阿禾取来笔墨。老周蹲下,在石板上写下约定,按了拇指印。陈麦穗接过纸,看了一遍,塞进鹿皮囊。
“第一批五十匹,十日后送进城。”她说,“你派人来验。”
“我亲自来。”老周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布娘子之名,果非虚传。”
他说完,转身走向粮棚。
身后几个妇人围上来。
“真订了?”
“三百匹!”
“一匹算五尺,那就是一千五百尺!一尺三钱……”
有人开始掰手指算。
陈麦穗没听她们算完。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主道中央,看着老周在粮袋前弯腰查看防潮石。
风从背后吹过来,把她的短褐掀了一下。艾草绳在手腕上晃了半圈。她伸手按住衣角,目光扫过整个展场。
粮棚边上,水龙样器静静立着,筒身刷了清漆,活塞杆擦得发亮。旁边钉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防火”二字。没人去碰它,也没人议论它。但它就在那儿,像一件寻常器具。
老周看完粮食,又去了酱坛区。他敲了敲坛壁,听声辨质,点头离开。经过陶案时,他拿起一只碗,对着光看了看内壁,放下,继续走。
越来越多的商客进了墟市。有的背着货单,有的提着秤,三五成群地在各摊位前停留。有人问价,有人记数,有人直接递上订金竹片。布棚前人最多,几个年轻妇人忙着拿布样,报尺寸,写单子。
阿禾走回来,手里拿着三张新签的意向竹片。
“李家布行订八十匹粗麻。”
“孙记粮栈要五十石新米。”
“还有个卖陶的,想学咱们的釉烧法,愿意换柴窑图纸。”
陈麦穗接过竹片,一一看过,放进鹿皮囊。
“别答应换法。”她说,“可以租窑,按次收费。”
“明白。”阿禾应下,转身又要走。
“等等。”
“还有事?”
“让各家把货单再核一遍。今天来的不止善客。”
阿禾顿了顿,点头走开。
陈麦穗站在原地,看着人流渐渐密集。孩童在展棚间跑过,妇人抱着布匹来回搬运,商客们低声交谈,声音连成一片。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布棚下,伸手摸了摸那匹“陇西蓝”。
布面平整,经纬分明。她记得第一次染出来时,颜色发黑,布也脆。第二次褪得只剩浅灰。第七次终于有了蓝意,可三天就褪了。直到第二十次,她在铁浆里加了陈醋,晾布时避开正午日头,才得了现在的色。
老周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她旁边。
“你知道我为什么敢订吗?”
她没答。
“因为你这儿的布,每一寸都经得起摸。”他说,“我在郡城三十年,没见过哪家妇人能把布做到这个地步。更没见过,能把一百户人拢在一起做事。”
陈麦穗看着他。
“你不信妇人能成事?”
“我以前不信。”老周说,“但现在信了。不是因为你是女人,是因为你做成的事,比男人还硬。”
她没笑,也没点头。只是把手从布上收回,拍了拍指尖沾的一点灰。
“那你还要借方子?”
“要。”他说,“我不只为我自己。城里十几个布坊等着活路。你这方子若能传开,多少人家能吃上饭?”
她看着他。
老周也不躲。
“我可以教你。”她说,“但得按我的法子来。谁学,谁就得签契,三年内不得抬价压工。”
“行。”
“还要立女工名册,每月公示工钱。”
“这也行。”
“若有人违契,你老周得带头罚。”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布娘子,你这是要把规矩铺到郡城去啊。”
“不是我要铺。”她说,“是活路得让人看得见。”
老周收住笑,认真看她一眼:“好。我回去就召集布坊主,按你说的办。”
他伸出手。
她也伸出手。两人手掌在空中碰了一下,没握,也没退。
远处传来一声锣响。是开市的信号。
人群动了起来。商客们开始逐摊查验,农户们纷纷站到自家货前。布棚这边挤满了人,老周被几个同行围住,正指着“陇西蓝”说着什么。
陈麦穗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一根棚柱上。她从鹿皮囊里抽出炭笔,在陶片上写下:
**老周,三百匹,秋市订。**
写完,她抬头看向官道。
尘土又扬起来了。
又有一队车马正往这边来。领头那人穿着青布短打,腰间挂着一块牙行旧牌。
她把陶片翻了个面,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