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活,是你自己本事,不是拿你妈换面子。”
沈若棠把账本合上,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还要我提醒你?你在厂里那点事,是你自己丢的,不是我卖两张饼给你丢的。”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他猛地一抬手,把桌上那两张边角饼扫在地上,鞋跟狠狠一碾,油香顿时变了味儿。
沈若棠眼角一跳,背脊直了直,竹帚梢“啪”地敲在地上:“捡起来。”
“我不捡!”宋之叙抬着下巴,“你今天要是不把钱给我,我就坐这儿不走了。你要继续摆摊,我就去厂里把话放出去——说你影响厂纪厂风,让保卫科把你摊子给掀了!”
院门口有人走过,脚步声一顿,像停下听动静。
沈若棠深吸一口气,心口那点母子情被风一吹,冷下去:
“你去。记得一起说——你宋之叙跟人订亲在先,又跟别人苟在后,昨天在车间当众道歉,今天就想拿你妈的血汗塞进别人家里锅里。这面子,你看人家爱不爱给。”
“你——”他被这一口顶得窒住,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你就是铁了心要断我路!”
“你路是你自己走弯的。”
“我给你一个明白话:要钱可以——写条子,白纸黑字,借多少,什么时候还,利钱不多,每月二分,不按时还,见条子见人去厂里贴。敢撕条子,敢不认,我就敢把你这些年的烂账翻在大槐树下。”
宋之叙像被火烧了脚,往后退半步:“你疯了?亲妈跟儿子算利钱?你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我就怕过去那样,笑掉的是我的牙。”沈若棠把竹帚往墙上一靠,抬步过去,把被他碾皱的油饼捡起来,拍了拍灰,“今天这话就到这儿,借不借你自己选。”
“借,写条,不借,门在那儿。”
“那钱你不拿出来,我就找!”宋之叙恶一口劲上来了,绕过她,扑到柜子前去拽抽屉。
“你要干嘛!”她眼一寒,冲上去就扣住他手腕。两人腕上青筋都绷出来,桌子“吱呀”一声晃了一下。
门外有人“咳”了一声,王婶子的脸先伸了一半进来,又悄悄缩了回去,脚步却没远——显然就站在门边等个万一。
“放手!”宋之叙甩了两下,甩不脱,恼羞成怒,一把抓到她的布腰带,往下一拽——
“你敢!”沈若棠手肘一沉,反手扣住腕骨,腕上用劲儿,“咔”地一声,宋之叙吃痛,手一松。
空气里悬了两秒。
下一刻,院门彻底被推开,王婶子和老崔一前一后跨进来。老崔还穿着门卫的军大衣,脸上全是风霜:“哎哟,咋的咋的?自家娘儿俩动上手了?大过年的像话不?”
“谁让他翻我抽屉!”沈若棠没退,站得笔直,“这屋里一针一线是我自己的,他抢,是不成体统。”
“我找我妈要钱,怎么就不成体统了?”宋之叙被人看见,更急了,冲着老崔喊,“你没见她是我妈吗?”
“你妈是你妈,抽屉是抽屉。”老崔把人一拦,眼神却往地上一瞟——那两张被碾的油饼,糊得一塌糊涂。他皱了皱眉,“大老爷们儿,别仗力气。”
王婶子也站出来:“老大,大家都在这院子里住,你妈啥脾气我们都晓得。她今天愿意借你钱,还给条子,这叫规矩。你要真有本事,把条子还回去,谁都服你。”
“我写什么条子!”宋之叙眼眶发红,“我就是她儿子!她的钱不给我,给谁?以后我养她不行吗?”
“以后?”沈若棠眼神冷得像霜,“你哪一次不是把‘以后’当借口?我在病床上昏着,你们仨为三块钱吵半天。我记性不算好,这一笔可还没糊涂。”
“你非要这么绝?”他嗓子发紧,像是堵了什么,“那好,你记清楚是你推我的,我以后也不认你——”
话没说完,院里忽然“咔嚓”一道闷雷似的声响,是远处车间的汽笛起了,声音沉甸甸压下来。
沈若棠闭了一瞬眼,睫毛颤了一下,再开口,嗓子有点哑:“不认也罢。今天定个矩——我不欠你,你也别欠我。我要活着,靠我这双手,你要娶媳妇,靠你的本事,谁都别把嘴伸到对方碗里。”
“条子,我再问一遍——写,还是不写?”
屋里只有火膛里“噼啪”的声响。
许久,宋之叙猛地把公文包抓起来,指节发白,眼神发狠:“不写!”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槛又停了一下,回头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人走了,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带着潮气。王婶子“唉”了一声,想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能拍拍沈若棠的胳膊:“嫂子,心别太硬,身子是自己的,别气出病来。”
老崔也咳了一声,低声道:“嫂子,摊子可别摆厂门里了,最近新规矩紧。我帮你留意车站口,那边管得松点。”
“记下了。”沈若棠把门关上,反手落了插销。
屋里一下静下来。
她靠在门板上,手心还在发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眼前晃出个小小的影子,还是十几年前那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小男孩,冬天冻得小鼻尖通红,笑起来喊她“娘——”
心口一阵闷疼,她按了按,轻轻吁了口气。
“算了。”她对自己说,“算旧账,算不完。活下去,才是正经。”
她把被碾坏的油饼丢进泔水桶,又把案板刷了两遍,仔细得像在刷一段已经过去的日子。
灶门合上,屋里只剩下锅壁余温。
沈若棠的小摊子刚支好,炉子里火苗蹿起,铁锅里咕嘟嘟翻着气泡,热气腾腾。
围上来的人排了队,钱声叮当作响,手伸出去,东西递出去,一来一往,利落得很。
忽然人群被挤开。宋之叙气势汹汹地闯过来,脸色阴沉得像锅底。
“你非要在这儿摆摊丢我的脸吗?”
周围一片寂静。沈若棠抬头,手里还在翻动锅铲:“丢你脸?我自己养活自己,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宋之叙声音拔高,“你把家里的钱都搬走了,彩礼还差一百多,你不给,我跟秀妍的婚事就黄了!”
他话一落,直接伸手去抓摊子上的钱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