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容与与林疏影回到驿馆。
刚踏入院门,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院中梧桐树下,正是许达。
他换下了天隼司的劲装,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袍,显得精神利落。
看到林疏影回来,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热切。
“林姑娘!你来了!”许达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我……我今日不当值,特来……特来寻姑娘说几句话。”
这汉子刚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局促。
林疏影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位在聚宝园血战中护着她、又在公堂上为她仗义执言的铁血汉子,眼神清澈而平静。
她心中早已明了许达的心意,也感念他的恩情与赤诚。
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许小旗。”林疏影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感,“不知小旗寻我何事?”
容与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两人倒是丝毫不在意似的,于是她只是后退了几步,尽量不打扰他们——主要是她也很好奇,想看看这一场“暗恋”结果如何啊!
许达看着林疏影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心头一热,鼓起勇气道:“林姑娘!我许达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姑娘的品性、胆识、坚韧,许达看在眼里,敬在心里!自聚宝园那夜起,许达便……便对姑娘……”
他顿了顿,脸微微发红,声音却更加坚定:“许达愿以性命担保,此生定不负姑娘!若姑娘不弃,许达愿请岳大人做主,向林大人提亲!护姑娘一生周全!”
这番表白直白而热烈,带着军人特有的坦诚与担当。
他不在乎林疏影是否“失身”,在他心中,林疏影是如此美好,恍若天上神女,只有人家嫌弃他的份,他如何会有丝毫不敬的心思?
若换作寻常女子,面对如此英武赤诚的救命恩人如此表白,只怕早已心旌摇曳。
然而,林疏影听完,脸上却并无半分羞涩或激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许达,眼神清澈见底,如同秋日晴空。
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许小旗厚爱,疏影感激不尽。聚宝园救命之恩,公堂仗义执言之德,疏影此生铭记,永不敢忘。”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许达,望向远处天际的流云,声音带着一种超脱的平静与坚定:“然,父亲沉冤得雪,疏影心愿已了。余生所愿,非是嫁得良人,求得衣食周全。”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许达,眼神坦诚而决绝:“疏影愿效仿前朝贤媛,自梳明志。此身此心,不为妻,不为妾,只愿随侍父亲左右,尽孝膝前;或寻一处清净之地,设帐授徒,教习女红诗书,为这世间如我一般曾陷泥淖的女子,开一扇窗,点一盏灯。此乃疏影心之所向,志之所托。”
她微微欠身,语气委婉,却不容质疑:“许小旗赤诚之心,疏影感佩。然,疏影心志已定,不愿耽误小旗良缘。”
“小旗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前程似锦,当觅得真正情投意合、愿与君携手白头的良配。疏影……非小旗良人。此情此意,疏影……只能辜负了。”
一番话,如清风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
她清晰地表达了对许达恩情的感激,更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志向——她不要依附,不要怜悯,更不要因恩情而勉强结合!
她要的是独立的人格,是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选择自梳明志,将余生奉献给父亲和心中的理想,而非嫁作人妇!
许达脸上的笑容和红晕瞬间凝固。
他怔怔地看着林疏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澄澈与坚定。
他读懂了她的拒绝,更读懂了她那份超脱世俗、追求自我价值的决心。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片赤诚足以打动她,给她一个安稳的归宿。却未曾想,她心中早已有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然而,许达毕竟是许达。
他是岳行麾下最悍勇也最磊落的汉子。短暂的失落和错愕后,他眼中并未出现怨怼或纠缠,反而渐渐升起一股由衷的敬佩。
他猛地抱拳,对着林疏影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坦荡:
“林姑娘!是许达唐突了!姑娘志向高洁,心志如磐,许达……佩服!”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再无半分旖旎,只剩下纯粹的敬重:“姑娘之志,许达深感敬佩,姑娘日后若有差遣,只需一句话,刀山火海,许达万死不辞!”
“……告辞!”说着说着,这个汉子还是红了眼眶。不想被心上人瞧见这狼狈的样子,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驿馆小院。
容与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林疏影挺直的背影,看着她眼中那份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坚定光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欣慰。
林疏影的选择,让她看到了这个时代女子身上罕有的、冲破樊笼的勇气与智慧。
她不是依附藤蔓的菟丝花,而是扎根大地、独自迎向风雨的劲竹。
她的爱情,她的归宿,只属于她自己!
这份清醒与独立,比任何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都更令人动容。
当晚,扬州城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许达拍开一坛烈酒“烧刀子”的泥封,给自己和几个平日交好的天隼司兄弟满上。
酒液辛辣如火,入喉如刀。
“兄弟们!干了!”许达举起粗瓷大碗,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干!”几个汉子轰然应诺,仰头灌下。
火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也烧灼着胸中的块垒。
几碗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一个平日与许达关系最铁的缇骑,借着酒劲,拍着许达的肩膀,促狭地笑道:“头儿!听说……你今天去找那位林姑娘了?怎么样?美人儿点头没?啥时候请兄弟们喝喜酒啊?”
许达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笑容爽朗,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涩意:“喝个屁的喜酒!老子……失恋了!”
“啊?!”几个兄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