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泻,砸在临水殿的琉璃瓦上,又顺着飞翘的檐角泼洒下来,在殿前石阶前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夜色被雨幕和乌云彻底吞没,只有殿宇轮廓在偶尔亮起的闪电中,显露出狰狞的一瞬,又迅速沉入黑暗。
叶英台带着八名皇城司最精锐的察子,如同八道融入雨夜的影子,贴着临水殿的基座移动。他们没有打灯笼,全凭过人的目力和对建筑的熟悉。雨水冰冷,顺着铁甲片的缝隙往里钻,很快浸透了内衬,但没人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靴子踩在湿滑石面上的细微摩擦声。
临水殿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以巨大的木石基座深入池中。叶英台的目标,是靠近水面的那部分殿基和支撑的梁柱。按照崔?的推测,如果“铁枢”真的在殿基上,最可能藏匿的地方,就是这些常年受水汽侵蚀、检修不易的隐蔽之处。
“两人一组,从东西两侧开始,一寸一寸地摸。”叶英台的声音压得很低,被暴雨声吞没大半,“重点查石缝、木柱接榫处、排水暗孔,任何新近修补、颜色异常、或者不该有铁件的地方。用这个敲。”
她递给每人一柄小巧的黄铜槌,槌头包着软毡——这是查探空鼓、夹层的工具。
众人领命,立刻散开。叶英台自己选了最靠近水面、也是结构最复杂的东南角殿基。这里有几根两人合抱粗的柏木柱,下半截长期浸泡在水中,裹着滑腻的水苔和螺壳。柱身上,有历代修补加固留下的铁箍、石榫,在黑暗中难以分辨新旧。
她半跪在湿冷的条石上,先用手掌细细摩挲木柱表面。触手冰凉湿滑,木纹粗粝。顺着柱子往上,在约一人高的位置,她摸到一处接榫。这是横向的枋木与立柱的连接处,原本应该用木楔和卯榫固定,但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对。
太硬了。而且有极细微的、规则的纹路。
叶英台心中一动,取出铜槌,用包毡的槌头,极轻地在那处敲击。
“咚、咚。”
声音沉闷,实心。
她又沿着接缝上下移动寸许,再敲。
“咚、咚。”依旧沉闷。
但当她把敲击点移到接缝正中央,稍微偏下一点的位置时——
“嗑!”
声音陡然变得空洞、短促!虽然差异极其细微,但在她这种常年与生死打交道的武者耳中,清晰可辨!
里面有夹层!或者被掏空了一部分!
她立刻拔出随身的匕首,用锋利的刃尖,小心翼翼地刮去那一小块区域表面的水苔和污垢。很快,露出了底下深色的木料。不,不是木料。是铁!一块被打磨成与木柱颜色相近、嵌在接榫处的铁板!边缘与木头的接缝,被一种近乎完美的填缝材料遮盖,若非亲手触摸和敲击,绝难发现!
铁板大约巴掌大小,中心位置,有一个极小的、不起眼的圆孔,像是锈蚀的痕迹,但孔洞边缘异常光滑。
叶英台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将眼睛凑近那个小孔,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根最细的银簪,将尖端慢慢探入孔中。
簪子进去了约半寸,便触到了底。不是实底,而是一种有弹性的、类似皮革或浸油软木的阻隔。她轻轻转动簪子,能感觉到阻隔物后面,是空的。
她收回簪子,凑到鼻端闻了闻。簪尖带着一丝极淡的、混合了油脂和硫磺的古怪气味。
是了。就是这里。“铁枢”。
这铁板后面,藏着东西。很可能是火药,或者某种触发机关。那个小孔,或许是用来插入引信,或者是某种联动装置的气孔、水孔?
她正凝神思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金属刮擦的异响!不是雨声,也不是他们的人发出的!
叶英台瞬间弹起,身体紧贴木柱,屏住呼吸,目光如电,扫向声音来处——是殿基另一侧,靠近西北角的方位!
几乎是同时,那边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被暴雨声掩盖。
“有情况!”叶英台低喝一声,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朝着声音方向疾扑过去!其余察子也立刻警觉,迅速向那边合围。
闪电划过,照亮了西北角殿基下的景象:一名察子倒在地上,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显然已被拧断。而他身前,一个黑影正飞快地缩回殿基下一处半人高的排水暗渠!
“哪里走!”叶英台怒叱一声,“龙泉”剑已然出鞘,剑光在雨夜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直刺那暗渠入口!
“铛!”
金铁交鸣!一柄弯刀自暗渠中递出,架住了“龙泉”剑!火星在雨水中一闪即逝。
弯刀!西夏制式!
黑影借力从暗渠中完全跃出,身形高挑,动作矫健,虽然蒙着面,但那双在闪电映照下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没藏呼月!
果然是她!她竟然亲自来了!
“叶指挥使,好巧。”没藏呼月的声音透过面巾,带着冰冷的嘲讽,手中的弯刀微微下压,与“龙泉”剑僵持。
“不巧,我在等你。”叶英台手腕一抖,剑身震颤,一股阴柔却凌厉的劲道透出,震开弯刀,同时身形急退半步,拉开距离。另外七名察子已迅速合围,刀剑出鞘,封死了没藏呼月所有退路。
没藏呼月似乎并不惊慌,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察子,最后落在叶英台脸上:“就凭你们,留得住我?”
“你可以试试。”叶英台剑尖斜指,雨水顺着剑身血槽流下,杀意凛然,“告诉我,殿基里藏的到底是什么?‘铁枢’如何触发?说出来,或许能留你一命,交由朝廷发落。”
“朝廷?”没藏呼月轻笑一声,笑声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耳,“叶英台,你为那个朝廷卖命,可知道那金銮殿上坐着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崔?查清了真相,就能改变什么?这池子底下的脏东西,挖出来,臭的是整个汴京!”
“少废话!”一名察子按捺不住,挺刀便刺!
没藏呼月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快如鬼魅!弯刀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贴着那察子的刀身滑入,直取咽喉!
“小心!”叶英台急喝,剑光疾闪,拦向弯刀。
“嗤啦!”
弯刀在察子肩头带起一蓬血花,同时借力荡开叶英台的剑,没藏呼月身形如游鱼般一扭,已从两名察子的刀锋间隙中滑了出去,直扑殿外雨幕!
“追!”叶英台岂容她走脱,率先追上。其余察子忍着伤痛,紧随其后。
没藏呼月似乎对临水殿周围地形极为熟悉,在暴雨和黑暗中左冲右突,几次险些摆脱。但她似乎并不急于彻底逃离,反而像是在引着他们往某个方向去?
叶英台心中警兆骤生,急喝:“散开!小心埋伏!”
话音未落,前方雨幕中,陡然亮起几点幽绿的光芒!不是灯笼,像是磷火?紧接着,刺耳的哨音划破雨夜!
是响箭!报警?还是信号?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刹那,众人身后,临水殿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巨木折断的“咔嚓”声,虽然被暴雨声掩盖大半,但听在叶英台耳中,却如惊雷!
她猛地回头。
只见东南角殿基,她刚才探查的那根木柱附近,隐约有烟尘混合着水汽升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加清晰刺耳的断裂声!还夹杂着砖石坠落的轰响!
殿基在动?!不,是在塌!
“机关触发了?!”有察子骇然惊呼。
“不是卯时!提前了!”叶英台瞬间明白了!没藏呼月现身,不是为了杀他们,是为了引开他们!同时,用响箭发出信号,让同伙提前触发机关!哪怕只是破坏一部分殿基,造成恐慌,也足以打乱所有计划!
“回去!救殿!”叶英台当机立断,不再追击没藏呼月,转身就往回冲!没藏呼月的身影,则迅速消失在雨夜深处,只留下一串冰冷的、若有若无的笑声。
众人冲回东南角殿基,只见那根被叶英台发现铁板的木柱下方,基石已然开裂、下陷!碎裂的砖石和木屑混合着泥水,塌陷出一个桌面大小的坑洞!坑洞边缘,那铁板已然扭曲变形,露出后面黑洞洞的、不知多深的空隙。一股混合着硝石、硫磺和焦糊味的浓烟,正从洞中滚滚冒出,被雨水打得四散。
附近的几块铺地石板也出现了裂纹,整个临水殿的东南角,肉眼可见地向下倾斜了一丝!
虽然没有完全坍塌,但这突然的局部塌陷和破坏,已是触目惊心!若是明日盛典之时,万人齐聚殿中,后果不堪设想!
“快!检查其他地方!看还有没有类似机关被触发!”叶英台一边下令,一边冲到塌陷处,不顾危险,探头朝那黑洞中望去。
洞不深,约莫三四尺,底部散落着一些烧焦的、看不出原貌的碎木和金属零件,还有一滩黑乎乎、像是油渍的东西。没有看到成型的火药包,似乎刚才的爆炸或破坏,规模被刻意控制了,只够造成局部结构损伤。
是了,对方的目的不是现在彻底毁掉临水殿,那会立刻引来大军封锁,计划全盘失败。他们的目的,是制造“隐患”,是埋下“引信”,等到明日关键时刻,或许结合水闸、水位变化,再给予致命一击!
刚才的触发,是警告,也是灭口——毁掉这个已经被发现的“铁枢”节点,防止被彻底拆除研究。
“大人!这边也有发现!”另一名察子在数丈外的另一根柱子旁喊道。
叶英台赶过去,只见那根柱子的基部,一块看似寻常的护脚石被挪开了,下面露出一个更小的、仅能容手臂深入的孔洞,洞里黑黢黢的,散发着同样的硝烟味。
“找!把所有柱子、基石,全部查一遍!”叶英台的心沉到了谷底。对方布置的机关,恐怕不止一两处!这是一个连环的、多点触发的杀局!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临水殿在风雨中沉默矗立,但那沉默之下,仿佛有无数恶毒的牙齿,正在暗中悄然啮咬,等待着某个时刻,轰然张开巨口。
开封府,签押房。
周同几乎是连滚爬地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大卷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图纸。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惊惧。
“大人!图纸……图纸调来了!但……但临水殿出事了!叶大人那边传来消息,殿基局部塌陷,发现多处机关痕迹!没藏呼月现身,杀了我们一个人,然后触发了机关,又跑了!”
崔?正对着赵四那本册子和玉佩拓图苦苦思索,闻听此言,霍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衣袍,他却浑然不觉。
“叶英台怎么样?殿基损伤如何?可有人伤亡?”他一连串问题,声音依旧稳定,但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叶大人无恙,殿基东南角塌陷一处,发现隐藏的铁枢机关已被破坏,另发现至少三处类似可疑孔洞。我方一死一伤。没藏呼月跑了。”周同快速禀报。
“跑了?”崔?重复了一句,眼中寒光闪烁。没藏呼月亲自出手,触发机关,又全身而退。这不是失败,这是示威,是宣告——我知道你们发现了,但你们阻止不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又快又重。
对方提前触发了一处机关,虽然造成了破坏,但也暴露了更多线索,打乱了他们原有的节奏。这说明,自己这边的追查,给了他们巨大的压力,逼得他们不得不行险。
但这也意味着,剩下的机关,要么会变得更加隐蔽、危险,要么触发方式可能会改变。
“周同,把图纸铺开。”崔?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周同连忙在长案上铺开那卷厚重的图纸。这是临水殿修建时最原始的结构图和历次重大修葺的补充图,纸张泛黄,墨线精细,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用料和施工注解。
崔?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东南角塌陷的位置。对照图纸,那里原本是七根主要承重柱之一的“丙寅柱”的基础所在。图纸显示,该处基础为三层条石垒砌,中间灌以糯米灰浆,柱础为整块青石,柱身为百年柏木,外裹铁箍八道。
他的手指顺着“丙寅柱”的图纸线条移动,柱身,梁枋,斗拱……忽然,在柱身与一道横向“阑额”的交接处,图纸上有一个极小的朱笔圈记,旁边有一行蝇头小楷备注:“此处接榫,曾为水蚁所蛀,庆历三年补,以铁片嵌之,外敷木色灰膏。”
庆历三年修补,铁片嵌补……和叶英台发现的那处铁板位置、手法,何其相似!
崔?精神一振,立刻开始快速浏览图纸上其他柱、梁的关键接榫处。很快,他又找到了三处类似的朱笔记号,都是历年因虫蛀、腐蚀进行的“铁件加固”记录,时间从庆历元年到五年不等。
他拿出赵四留下的示意图,将上面标注的“铁枢”可能位置,与图纸上的“铁件加固”点一一对应。
两个点,基本吻合。
第三个点,图纸上有,但赵四图上没有。
第四个点,赵四图上有,但图纸上没有记录!那是一处位于殿基中部、靠近水面以下的石砌“分水尖”基部,按图纸,那里应该是实心条石,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任何铁件!
找到了!这个图纸上没有记录的“铁件加固点”,就是赵四秘密添加的、真正的机关所在!而其他几处有记录的,可能是掩护,也可能是联动装置的一部分?
崔?的心跳加快。他拿起毛笔,沾满朱砂,在图纸上将这四处“铁件点”圈了出来,然后用线条将它们连接。
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隐隐将临水殿水下基座的核心区域包围在内。
而位于这个四边形“内部”、图纸未标注、赵四却标出的那个点,恰好处于几何中心略偏东南的位置。
中心……东南……
崔?的目光,猛地投向窗外暴雨如注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雨幕,看到金明池,看到那水面之下,隐藏的致命杀阵。
“周同,”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立刻去请将作监的文监丞,还有工部负责水务的郎中,不管用什么方法,半个时辰内,我要见到他们。另外,调开封府所有可用的衙役、潜火队,由孟川亲自率领,封锁金明池周边所有道路、水闸,许出不许进,违令者,抓!”
“是!”周同凛然应命。
“还有,”崔?补充,眼神锐利如刀,“派人盯死都亭西驿,西夏使团任何人,今夜不得离开半步。若有异动,不必请示,先拿下再说!”
“明白!”
周同匆匆离去。崔?独自站在巨大的图纸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窗外雷声滚滚,闪电不时照亮他沉静而肃杀的面容。
没藏呼月,你主动现身,触发机关,是想警告,还是想误导?
赵四留下的图,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明日卯时,水过龙睛,闸开东南……是真的,还是另一个烟雾?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线索、疑点、人物,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玉佩,铁板,水鬼,灰衣伙计,胡记,蓝安,小豆子,赵四的绝笔,没藏呼月的弯刀,暴雨,水闸,卯时……
忽然,他睁开眼,走到另一张案前,那里摊开放着从郭顺身上搜出的、沾染了金明池底淤泥的鞋子和那点闪亮的碎石屑。
他拿起碎石屑,又看了看图纸上那个“图纸未标注”的点位。那个位置,正好在池底一条废弃的、用来排泄池底积水的“暗涵”入口附近。暗涵连通着外面的汴河支流,早已废弃,入口用石板封死。
但如果有人暗中重新打通了那处暗涵呢?
如果,机关的核心,不是埋在殿基里,而是埋在那条可以通水的暗涵深处?
那么,“水过龙睛”的“龙睛”,可能不是指殿基某点,而是指那条暗涵的入口!
“闸开东南”,打开的是控制那条暗涵与外部河道连通的水闸!
当明日卯时,开闸放水,外部河水急速涌入暗涵,形成强大的水流冲击,会顺着暗涵直冲殿基下方那个“图纸未标注”的点位,触发那里埋设的真正致命机关,从而在内部摧毁整个临水殿的水下基础!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殿基上的“铁枢”,或许只是诱饵,或者是辅助破坏点!真正的核心,藏在水下暗涵里!所以需要“水动”,所以需要“闸开东南”!
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精密的算计!好深的藏匿!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推测,接近了真相。
但,如何证实?如何阻止?
暗涵入口在水下,且被封死。现在暴雨夜,根本无法探查。就算能探查,对方必定也有埋伏。而且,一旦对方察觉暗涵暴露,很可能立刻引爆,同归于尽。
不能硬来。
崔?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抵着眉心,陷入了更深、更冷静,也更为凶险的思索。
距离卯时,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