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把菜畦染成了白,白菜叶子裹着层薄冰,像披了件水晶衣裳。哑女踩着露水走进菜园,手里拎着把铜柄小刀,刀身映着霜光,亮得晃眼。她蹲下身,指尖抚过白菜外层的大叶,冰碴子沾在指腹上,凉得像触到了冬雪,却没觉得冷——心里揣着事呢,这头茬白菜得赶在日头出来前收完,不然霜化了沾在菜心,容易烂。
“慢着点割,”小虎扛着竹筐跟进来,筐底垫着层干稻草,“根须留半寸,带着土好存。去年割太狠,根须断得干干净净,没放半月就蔫了,你还说‘看着倒像没长熟的’。”他把竹筐放在田埂上,蹲下来帮她拨开白菜周围的杂草,草叶上的霜簌簌落在他的粗布裤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哑女点点头,小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旋,“咔”的一声,白菜带着土坨被割下来,翠白相间的菜帮上还挂着冰碴,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她把白菜放进竹筐,一层菜铺一层稻草,码得整整齐齐,怕碰掉了外层的叶子——这白菜是她开春点的籽,夏天浇了二十多遍水,看着它们从芽儿长成胖娃娃,比伺候孩子还上心。
菜畦边的萝卜缨子也结了霜,绿得发黑,底下的萝卜准是长得瓷实。哑女割完半畦白菜,顺手拔了个萝卜,带着泥的萝卜红彤彤的,像个小灯笼。她在衣角上蹭了蹭泥,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混着点霜的凉,在舌尖炸开,像把这深秋的清冽都嚼在了嘴里。
“前儿去镇上,见杂货铺卖新出的腌菜缸,”小虎忽然说,手里正把一棵大白菜放进筐里,“陶土细得很,说是比旧缸能存住味。我跟掌柜的预定了一个,等收完白菜就去拉。”
哑女抬头看他,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霜晨里凝成小雾。她想起去年的腌菜缸,是个豁口的旧缸,腌的白菜总带着点土腥味,他却硬说“这样才有农家味”,结果吃到开春,菜心都发了霉,他蹲在缸边心疼了半天,说“早知道该买个新缸”。
日头爬到东边的树尖时,霜开始化了,白菜叶子上的冰碴变成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滴,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哑女直起身揉腰,后腰“咔吧”响了一声,小虎赶紧过来帮她捶背,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棉褂子,有点糙,却暖和。
“歇会儿,我去烧壶热水。”他说着就要往家走,被哑女拉住——筐里的白菜才装了大半,日头一高,菜叶子就会塌下去,不好码放。
“先收完。”她摇了摇头,拿起小刀又弯下腰。去年收白菜时也是这样,她累得直不起腰,他抢过刀非要代劳,结果割得深浅不一,有的带了一大坨土,有的菜帮被削去半边,最后还是她返工,他蹲在旁边递筐,说“明年一定学好这手艺”。
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旺,黄灿灿的朵儿顶着水珠,在霜后的晨光里格外精神。哑女割到地头时,摘了两朵插在竹筐的稻草上,说“看着喜庆”。小虎看着那野菊,忽然笑了:“等腌完白菜,咱去后山捡些干柴,烧火炕,暖乎乎的能焐白菜,还能给你烘脚。”
哑女想起去年的火炕,他烧得太旺,半夜把褥子都烤出了焦味,却硬是说“这样才够暖”,结果两人换了半边炕睡,他还把她的脚揣在怀里焐,说“比火炕还管用”。那时的柴火是杂木,今年他特意劈了些松木,说“烧起来香,还耐烧”。
竹筐装满时,日头已经把露水晒得差不多了。小虎扛起竹筐往家走,筐绳勒得他肩膀发红,他却走得稳稳的,说“这白菜沉,说明长得好”。哑女跟在旁边,手里拎着那棵带泥的萝卜,脚下的泥土被踩得软软的,混着白菜的清甜味,像把这深秋的踏实都踩在了脚下。
路过张婶家的菜园,张婶正站在篱笆边择菜,见了他们就喊:“你家的白菜长得真瓷实!比去年的大一圈,小虎这浇水的手艺见长啊。”
“都是哑女细心,隔三差五就来松土。”小虎笑着应,额角的汗混着霜化成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哑女心里暖烘烘的,看着竹筐里翠白相间的白菜,忽然觉得这收白菜的日子,就像这白菜本身,看着普通,却在霜露的滋养里,汗水的浇灌里,长得瓷瓷实实,带着股清冽的甜。它们不像秋日的谷穗那样招摇,却藏在菜畦里,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踏实得让人心里发沉。
到家时,炊烟已经漫过屋顶。哑女把白菜摆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一层菜一层稻草,像堆起座小小的白塔。小虎在灶房烧火,锅里的水“咕嘟”响,他探出头喊:“中午炒白菜炖豆腐,放你腌的豆瓣酱,香得很!”
哑女笑着应了,伸手拂去白菜叶上的浮尘。阳光落在她的棉褂子上,也落在那些胖娃娃似的白菜上,暖得像要淌出蜜来。她知道,这些白菜会变成腌菜,变成炖菜,变成冬日里碗里的暖,把这深秋的清冽,一点点攒进往后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