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笑声还没完全落下,楚清歌就拎着药锄,一脚踩上了祭坛边那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上头还留着不知哪个年代妖族祭祀时刻的歪扭图腾——仔细看,是只三条腿的乌鸦。
“这雕工,”楚清歌低头瞅了瞅,诚恳评价,“比我用脚刻的还烂。”
底下有妖族憋不住笑。熊妖挠着后脑勺憨笑:“那是俺太爷爷的太爷爷雕的,他老人家眼神不好,刻完才发现少条腿……”
气氛更松了。
楚清歌把药锄往石板边一靠,清了清嗓子。山谷里渐渐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圆的、竖瞳的、复眼的——齐刷刷盯着她。
“诸位,”她开口,声音不大,但通灵之体让每个字都稳稳送到每只妖耳边,“刚才赤羽烧狐狸尾巴,好看不?”
“好看!”羽妖抢答,翅膀扑棱,“特别是焦黑卷曲那会儿,嘎嘣脆!”
赤羽站在楚清歌肩头,金眸瞥了羽妖一眼,轻哼:“本座的火候,自然精准。”
“那你们知道,”楚清歌话锋一转,“陆明远炼血晶、挖妖丹、弄这堆邪门玩意儿,是为了什么吗?”
妖族们面面相觑。熊妖粗声道:“他不是说……为了壮大妖族,对抗人族压迫?”
“那他壮大成功了吗?”楚清歌问。
一片沉默。
“你们妖族,”楚清歌掰着手指数,“被他用血晶害得崽子发狂、掉毛、修为倒退的,有多少家?”
熊妖低头。羽妖翅膀耷拉。鹿妖鹿角无精打采地晃。
“被他挖了妖丹、炼成罐子里那些冤魂的,有多少位?”
有几个小妖开始抹眼泪。
“所以,”楚清歌双手一摊,“他壮大的到底是谁?”
她弯腰,从祭坛角落捡起一块陆明远之前捏碎的血色玉佩碎片。碎片在指尖转了转,映着天光,泛着诡异的暗红。
“这东西,他用同族魂魄炼的。”楚清歌声音沉下来,“可你们想想,一个妖族——哪怕是个坏透了的妖族——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损根基、断子绝孙的邪法?”
龟妖拄着蛇头杖,慢吞吞吐出两个字:“急……了。”
“对,急了。”楚清歌把碎片往石板上一拍,“因为他背后有人催他。催他快点收割妖族,快点收集魂魄,快点……”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众妖:“喂饱某个等着开饭的东西。”
山谷里死寂。连风声都停了。
沈墨走到祭坛边,长剑杵地,接话道:“通天之路。”
四个字,像冰锥砸进热水里,激起一片倒抽冷气声。
“通天之路……”熊妖喃喃,“那不是……飞升成仙的机缘吗?”
“机缘?”楚清歌笑了,从腰间辣椒包里摸出个小陶罐——正是阿甲从陆明远老巢挖出来的其中一个。她拔开塞子,一股混杂血腥与怨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看看这里头是什么。”她把罐子倾斜,让几颗暗红色的结晶滚到石板上,“血晶的核心原料——‘天道泪石’。名字挺好听是吧?”
妖族们凑近看。龟妖绿豆眼眯起,忽然颤声道:“这、这东西老朽见过……三千年前那次通天之路开启后,有几个飞升前辈的洞府里就出现过这种石头,当时说是‘仙缘结晶’……”
“然后呢?”楚清歌问。
“然后……”龟妖沉默良久,“那几个前辈的族群,百年内陆续衰亡。要么血脉枯竭,要么疯癫自相残杀。老朽一直以为……是巧合。”
“不是巧合。”沈墨开口,声音如碎玉,“通天之路每百年开启一次,实为天道收割此界菁英。飞升者成为养料,其血脉、气运、修为,皆被炼化成这种‘泪石’,再散落回世间——诱使后来者争夺、厮杀、积蓄养分,待下次收割。”
他看向楚清歌:“陆明远,便是天道的收粮人之一。”
“之一?”羽妖尖叫,“还有别的?!”
“五大仙门,各域妖族,甚至凡间王朝……”楚清歌数着,“只要有修士、有灵气、有贪婪的地方,就有天道的粮仓和收粮人。”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灰尘:“陆明远为什么急了?因为下一次通天之路就要开了。他得赶紧把这季的‘庄稼’收完,好向主子交差。”
“而你们,”她指着底下黑压压的妖族,“就是他田里最肥的那茬。”
死寂。彻彻底底的死寂。
熊妖手中的巨斧“哐当”掉在地上。他愣愣看着自己长满黑毛的手,声音发颤:“所以俺们修炼……厮杀……抢地盘……其实都是在……”
“给自己攒膘。”楚清歌点头,“好让人到时候宰得更顺手。”
“轰——!”
熊妖一拳砸在身旁石头上,石头粉碎。他红着眼眶,嘶吼:“凭什么?!俺们妖族活了千百年,凭什么就是别人田里的庄稼?!”
“问得好。”楚清歌弯腰捡起药锄,青金色锄刃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我也想问——凭什么?”
她跳下石板,走到妖族中间。小朱朱从她发髻里飞出来,落在她肩头;赤羽展翅悬停在她身侧;阿甲从土里钻出,蹲在她脚边。
“我是人族,筑基时测出伪灵根,差点在药园当一辈子杂役。”楚清歌说,“我师兄,”她指了指沈墨,“身负魔体,却偏修浩然剑道,日夜被心魔折磨。赤羽,上古神兽血脉,涅盘时遭人算计,差点变成秃毛鸡。小朱朱,朱雀遗脉,被当成寻宝工具卖来卖去。阿甲,有真龙血脉的穿山甲,因为挖洞像坟包,找工作都没人要。”
她一个个数过去,每说一句,就有妖族眼神动一下。
“我们这些‘残次品’、‘怪胎’、‘没用玩意儿’,”楚清歌笑了,“凑在一起,揭了陆明远的老底,烧了他的狐狸尾巴。”
“所以凭什么?”她把药锄往地上一顿,“就凭我们不想当庄稼,不想被收割,不想有一天被人指着罐子说:‘看,这堆妖丹炼得真不错’。”
熊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忽然,他弯腰捡起巨斧,高举过头,吼声震天:“俺不当庄稼!”
羽妖腾空尖啸:“俺也不当!”
鹿妖跺蹄:“凭什么被收割!”
“就是!”
“反了他娘的!”
怒吼声如山洪爆发。连那十几只秃毛狐狸都缩在角落,小声嘀咕:“其实……俺们也不想被收割……”
楚清歌等声浪稍平,才又开口:“可光喊不当庄稼没用。田埂在那儿,镰刀在那儿,收粮人一茬接一茬。”
她看向沈墨。沈墨会意,长剑出鞘三寸。霜寒剑气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弧线。
“所以,”楚清歌声音清亮,传遍山谷,“咱们得做件事。”
所有妖都竖起耳朵。
“把田埂拆了。”
“把镰刀折了。”
“把收粮人……”她咧嘴,露出白牙,“炖了。”
短暂的寂静后——
“炖了!”熊妖狂吼。
“拆田埂!”羽妖扑棱。
“折镰刀!”鹿妖跺地。
龟妖慢吞吞举起蛇头杖,声音苍老却坚定:“老朽……也想喝口汤。”
笑声、吼声、拍打翅膀声、跺蹄声混成一片。楚清歌站在沸腾的妖群中,肩上是啾啾乱叫的小朱朱,身侧是金红灼灼的赤羽,脚下是咧嘴憨笑的阿甲。而沈墨抱着剑,站在她身后三步处——那是随时能出剑护住她的距离。
她忽然想起刚入玄天宗时,那个被贬去药园、连把像样药锄都没有的自己。
那时她只想吃饱饭,种好草,别被欺负。
现在……
现在她扛着把神农鼎炼过的锄头,揣着一包辣椒,带着一山谷的妖,说要拆天道的田埂。
“好像,”她小声对自己说,“路走歪了。”
但又好像,歪得挺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