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刀出鞘,寒光映雪。
没给林澈半句辩解的机会。
“回寨!”
马蹄踏碎冰层,颠簸剧烈。
林澈十指紧扣,将赵霓裳的头死死按在自己胸口。
麻绳粗砺,勒进皮肉,渗出血痕。
他一声不吭。
……
黑风寨,聚义厅。
这原本是座荒废的山神庙。
如今神像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交椅。
四角火盆熊熊燃烧,松脂炸裂,火星四溅。
映照着周遭百十张狰狞面孔。
刀疤,刺青,断指。
这是一群被世道嚼碎了吐出来的渣滓。
三十三天外,忉利天宫。
普法天尊勾起一抹讥讽。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凡人的骨气在钢刀面前,脆薄如纸。”
“且看他何时求饶”
凡间,聚义厅。
黑风寨大当家“黑心虎”,一只脚踩在案几上,独眼微眯。
“哟,还是个硬茬子?”
“书生,到了阎王殿还得报个名号,到了我黑风寨,就得守我的规矩。”
“磕三个响头,喊声爷爷。”
一只脏手从斜刺里伸出,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抓向赵霓裳脸上的面纱。
林澈的瞳孔骤缩。
啪!
一声脆响,截断了满堂哄笑。
那只脏手被狠狠拍开。
林澈的手掌虽然无力,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大厅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火盆里炭火崩裂的“噼啪”声。
林澈缓缓抬头。
“我林澈,上不跪昏君,下不跪奸臣。”
他盯着黑心虎,字字如刀。
“跪你这草寇?”
“你也配!”
三个字,掷地有声。
黑心虎愣住了。
哪怕是那些被绑来的富商巨贾,到了这聚义厅也是屎尿齐流。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竟敢如此狂妄?
“找死!”
咔嚓!
案几被一脚踹得粉碎。
黑心虎提着鬼头刀,杀气腾腾地逼近。
“老子这就剁了你的四肢,把你扔进后山喂狼!”
刀锋扬起,寒气逼人。
就在这时。
角落里负责搜身的小喽啰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大……大哥!刀下留人!!”
“鬼叫什么!”黑心虎暴怒回头。
那喽啰双手颤抖,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物事,还有一本磨损严重的官凭。
“这……这是圣旨……还有……官凭……”
黑心虎脚步一顿。
他是边军出身,认得那上面的龙纹。
那是天家威严。
他狐疑地接过,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那鲜红的玺印做不得假。
喽啰咽了口唾沫,借着火光,声音发颤地念道:
“罪臣……林澈……贬为宜州知府……”
“林……林澈?!”
“大哥!他是林澈!”
“那个敲响登闻鼓……滚过钉板阵的林澈?!”
原本喧闹的匪窝,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举起的酒碗僵在半空。
擦刀的布条掉落火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这个清瘦书生的身上。
黑心虎举在半空的鬼头刀,僵住了。
独眼中的凶残暴虐,如同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他缓缓转头,死死盯着林澈。
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就是那个为了永安三千七百户冤魂,要滚过三十六丈钉板的……林大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要杀便杀。”
黑心虎没动刀。
咣当。
鬼头刀落地。
他大步冲到林澈面前,一把抓起林澈的右手。
林澈想要挣扎,却哪里抵得过这悍匪的力气。
手掌摊开。
火光下,那只手掌惨不忍睹。
密密麻麻全是尚未愈合的血洞,新的肉芽刚刚长出,又在刚才的拖拽中崩裂。
血水渗出,触目惊心。
那是钢钉留下的印记。
是这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勋章。
黑心虎看着那只手。
就是这只手,敲响了震动天庭的登闻鼓。
就是这只手,为了他们这些“贱民”,在金殿上写下血书。
这个杀人如麻、连鬼神都不惧的悍匪,眼眶瞬间红了。
啪!
他转身,一巴掌狠狠抽在刚才那个企图调戏赵霓裳的喽啰脸上。
这一巴掌极重,直接将那喽啰抽得飞出三尺,满嘴牙齿混着血水喷出。
“瞎了你的狗眼!!”
黑心虎怒吼。
“这是恩公!!”
恩公?
林澈愣住了。
只见黑心虎推金山倒玉柱,噗通一声,重重跪在林澈面前。
咚!
一个响头磕在青石板上,鲜血长流。
“永安边军第七营斥候,王铁柱,拜见恩公!”
哗啦啦——
满厅的悍匪,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恶徒,此刻一个个红着眼,扔掉兵器,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永安流民赵大,拜见恩公!”
“永安铁匠李二狗,拜见恩公!”
“恩公在上!受我等一拜!”
几十条汉子,哭声震天。
原来。
这黑风寨的土匪,并非天生恶种。
他们大半都是当年永安之乱中幸存的边军老兵和流民后代。
家园被毁,亲人被杀,还要背负“暴民”的骂名,被官府追杀得无路可走,这才不得不落草为寇。
黑心虎抬起头,满脸泪水,独眼中满是狂热与崇敬。
“恩公!若无您拼死鸣冤,那李镇北的脑袋怎么会掉?”
“若无您滚那钉板,我那饿死的老娘,战死的兄弟,至今还是史书上的‘反贼’!”
“您是我们全寨上下的再生父母啊!”
天庭,凌霄宝殿。
孙悟空看着这满堂跪拜的土匪,眼中金光爆射。
咚!
金箍棒重重顿在白玉地板上,震得大殿一阵乱颤。
“好!好!好!”
“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
“这满堂的‘恶鬼’,竟比那金殿上的‘衣冠禽兽’更懂人话!”
“普法!你睁开眼看看!”
“这就是你说的恶?这就是你说的法?”
普法天尊坐在云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茶盏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半个字。
凡间。
林澈看着眼前这群跪地痛哭的汉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弯下腰,想要扶起黑心虎。
“快起来,我是朝廷罪臣,受不起……”
“受得起!”
“恩公!这狗屁朝廷,不待也罢!”
“您救了我们,朝廷却把您流放到广南那种死地,这就是要您的命啊!”
“恩公,您别走了!”
黑心虎猛地回头,指着那张虎皮交椅。
“只要您点头,这黑风寨大当家的位置就是您的!”
“咱们兄弟几百号人,手里有刀,胯下有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咱们反了他娘的!”
“对!恩公留下吧!”
“咱们反了!”
众匪纷纷附和,群情激奋。
赵霓裳紧紧抓着林澈的衣袖。
她听到了这些话,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若是留在这里,至少……林澈不用死了。
林澈却沉默了。
他看着那张代表着权力和自由的交椅,又看了看这群热血汉子。
火光在他眼中跳动。
良久。
他轻轻抽回了手。
“不可。”
黑心虎急了:“恩公,您是嫌弃我们是贼?”
“不。”
“正因为我不嫌弃你们,所以我更不能留。”
“当年我在金殿上,用命换来的,是证明永安百姓不是暴民,不是反贼。”
“那是三千七百户人家的清白。”
“若我今日落草为寇,那就坐实了朝廷的诬陷。”
“那些想杀我的人,正愁找不到借口。”
林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一颗滚烫的心。
“一旦我成了匪,之前所有的公道,都会变成笑话。”
“你们死去的亲人,又会变成史书上的‘匪眷’。”
“这身官服虽然破了,但我还是大乾的官。”
“我要去广南,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完这条流放路。”
“我要让天下人看着,法理虽死,但公道犹存。”
“我若成匪,公道何在?”
大厅内一片死寂。
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黑心虎怔怔地看着林澈。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在他眼中,竟比那漫天神佛还要高大。
这才是读书人。
这才是他们的恩公。
许久。
黑心虎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再次跪倒。
“恩公高义!俺是个粗人,说不出大道理,但俺服您!”
“您这骨头,比俺手里的刀还硬!”
既留不住,那便送。
黑风寨的大门再次洞开。
风雪已停。
两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被牵了出来,马鞍上挂满了干粮、水袋,甚至还有两件厚实的狼皮大氅。
黑心虎亲自将林澈扶上马。
“恩公,前面八百里都是乱世,但这片地界,我黑风寨说话还算数。”
他翻身上马,鬼头刀直指苍穹。
“小的们!上马!”
“护送恩公!”
“谁敢拦路,杀无赦!”
“杀!!”
数十骑精锐悍匪翻身上马,火把连成一条长龙,照亮了漆黑的雪夜。
林澈坐在马上,用狼皮大氅将赵霓裳裹得严严实实。
他回头,对着黑心虎拱手一礼。
“后会有期。”
“恩公保重!”
马蹄声碎。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入夜色。
这一次,不再是凄凉的流放。
而是一场无声的巡礼。
那些被世道逼成鬼的人,正在用他们的方式,守护着这世间最后的一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