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敢妄断!”李德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奴婢只是……只是将所知旧事碎片禀报陛下娘娘!当年之事久远,人证几乎无存,奴婢……奴婢也只是猜测啊陛下!”他浑身抖得厉害,知道自己这番话,不管真假,都已将太后推到了风口浪尖,也触动了皇帝最深的逆鳞。
“砰——哗啦!”
萧衍猛地一挥手臂,将榻边矮几上那只刚刚喝空的药碗狠狠扫落在地!上好的青玉药碗砸在光洁的金砖上,顿时粉身碎骨,碎片和残存的药汁飞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黄皇后的凤袍下摆上。
“又是白党!!!”萧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他额角刚刚平复些的青筋再次暴起,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黄皇后连忙上前一步,扶住萧衍的手臂,同时对吓得脸色发白的李太医急道,“李太医,快为陛下诊脉!”
李太医连跪带爬地上前。
萧衍却一把推开李太医欲搭上他手腕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撑住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双目赤红地瞪着地上那些香珠碎片,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查!给朕继续查!这毒……这毒是怎么来的?!怎么进的宫?!怎么到的李欣手上?!”
严明稳了稳心神,拱手沉声道:“陛下,据臣推断,此‘赤练髓’毒性特殊,配制不易,储存更需极其小心,绝非寻常人能得。能将其完美藏入伽楠香珠内芯,需极高明的匠艺。臣怀疑……此物源头,或许并非在宫中,而是在……李相府中。”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衍,语气谨慎:“丞相府邸,非有圣命,臣不敢擅查。”
萧衍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直接下令搜查当朝丞相府?李翰可不是白鸿渐,他是自己提拔起来制衡朝局的重臣,今夜又刚刚痛失爱女……
就在萧衍怒火与理智激烈交锋、迟疑不定之际,黄皇后轻轻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响起:“陛下,李相爱女心切,骤然痛失掌珠,心中悲愤,恐怕更胜旁人。想必……李相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李小姐究竟因何而死,是何人用如此阴毒手段害他女儿性命。”
黄皇后的话,如一股清冷的泉水,浇在萧衍燃烧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萧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暴怒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断。
他看向严明,一字一句,声音斩钉截铁:“传朕口谕,大理寺少卿严明,即刻持朕手令,前往丞相府,严查此‘赤练髓’毒物来源、香珠制作经手之人!内侍省李益,携太医及金吾卫随行协助!丞相李翰及其家眷,务必配合调查,不得有误!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严明精神一振,立刻躬身领命。
“奴才遵旨!”李益也连忙跪下。
黄皇后看着领命而去的两人,又看了看榻上面色灰败、强撑精神的萧衍,眸色深深。
二十年了,“赤练髓”重现宫闱。
这一次,它毒杀的,是当朝丞相之女。
下一次呢?
……
紫宸殿内的药味尚未散尽,萧衍服了李太医新开的安神汤药,终于在龙榻上沉沉睡去,只是那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着,额角淡青的血管微微凸起,显见是痛楚未消。
黄皇后静静立在榻边看了片刻,才转身,对侍立一旁的李太医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放轻脚步退出了内殿。
殿外廊下,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袭来,吹得宫灯摇曳,在黄皇后雍容华贵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站定,抬眼望向远处仁寿宫方向那一片沉寂的黑暗,眸色深不见底。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李太医,陛下的头痛……究竟是何缘故?今日发作得如此凶猛,本宫瞧着,不似寻常劳累所致。”
李太医闻言,持着药箱的手指微微收拢。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略略垂眼,沉默了片刻。这沉默不长,却足以让黄皇后捕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本能的谨慎。
“回娘娘,”再抬眼时,李太医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稳重,语速平缓,“陛下此症,根源在于早年寒气侵体,沉积难消,加之心神耗损过甚,肝气不舒,故而时有发作。今日宫宴突发惊变,陛下震怒忧思骤起,引动内风,与外感之寒相激,方致来势汹汹。”
他略顿了一下,见皇后神色沉静,并无追问细节之意,才继续道:“若要缓解,除却安心静养、避寒宁神外……臣早年翻阅杂记,曾见南疆有特产暖玉,生于地热泉眼之侧,性极温润平和。若能寻得上品,制成佩饰时常亲近,或可借其温煦之气,缓缓驱散经络中积年寒意,于陛下之症,当有裨益。”
“南疆暖玉?”黄皇后眸色微动。
沈静松,此刻正在南疆。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但她面上未露分毫异样,只轻轻颔首:“有劳太医费心。陛下龙体,还望太医院多加看顾。”
“臣分内之事。”李太医躬身。
黄皇后不再多言,目光转向身侧的张德安,只一个极淡的眼神。张德安心领神会,无声退入廊柱后的阴影里。
不多时,紫宸殿总管太监李德全便跟着张德安,从侧边廊柱后悄然现身。他脸上带着伺候帝王至深夜的倦色,眼神里还残留着殿内惊涛骇浪后的余悸,见到皇后,立刻疾步上前,深深行礼。
黄皇后移步至廊柱旁略背光处,月光只勾勒出她端庄的轮廓。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仅容两人听闻:“李监,陛下的旧疾,你贴身伺候,最是清楚。李太医方才提及,南疆或有暖玉,于陛下寒症有益。”
李德全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
黄皇后注视着他,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镇国侯世子沈静松,奉旨于南疆剿匪。勘察地方,了解风物产出,本属公务之常。若他‘偶然’得知此玉,上报朝廷,陛下再顺势下旨寻访……于公,是体察边地物产;于私,或于圣体有益。如此,既不越矩,亦周全了陛下的体面。”
李德全听着,只觉得后背渐渐沁出冷汗。皇后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可他如何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这是要他设法,将寻暖玉的引子,不露痕迹地递到沈静松那边。
“娘娘……”李德全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娘娘为陛下圣体筹谋,奴婢心下明白。只是……陛下对此症,向来讳莫如深,太医院用药遣方尚且再三斟酌,唯恐外人窥探。此事若经由奴婢……稍有不慎,非但奴婢万死难赎,只怕更会牵连沈世子,引得陛下猜疑,反而……反而对龙体无益,更添烦扰啊。”
黄皇后沉默了。她何尝不知李德全所言在理。
李德全并非推脱,而是在这深宫沉浮多年,太清楚萧衍那根植于骨的疑心。龙体康健与否,是帝王最深的隐秘,尤其涉及到当年北戎为质的旧创,更是碰不得的逆鳞。
廊下唯有夜风穿过,带动灯笼轻晃的微响,远处传来巡夜侍卫整齐而冰冷的脚步声,在这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很快消散在凉风里。
“罢了。”黄皇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你所虑亦是周全。陛下龙体,自有太医院悉心调理。你且回去,好生伺候陛下安歇,今夜之事,上下务必缄口。”
“是!奴婢谨记!”
黄皇后不再多言,转身,曳地的凤袍在宫灯映照下划过一道沉稳而雍容的弧线,朝着凤仪宫方向,稳步离去。
李德全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他望着皇后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落针可闻的紫宸殿内殿,脸上的忧色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一层。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只觉得这秋夜的寒气,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
李益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旁,见师父神色凝重立于风口,低声提醒道:“师父,夜深了,陛下还需师父照应。”
李德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皇后离去的方向,那凤仪宫的灯火在重重殿宇之后,只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