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将那截断勺柄轻轻放进红陶罐底,重新封好蜡。灶上的火还燃着,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滚,他没关。转身打开米缸,木勺舀起一碗新米,淘了三遍,水色清了,才倒进砂锅里。加了水,调到最小火。这粥得熬三个钟头,急不来。
他从柜子深处摸出个小布袋,里头是母亲留下的陈皮丹,纸包已泛黄。剥开一颗,放进粥中。不加糖,不放盐,什么佐料都没有。这叫忍耐粥。
外头天已黑透,街上静悄悄的,偶有野猫窜过。餐馆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他知道,明天还会有人来。
疗养院那边,首长刚睡下不久又醒了。胃里隐隐作痛,像有只手在里头轻轻攥着。秘书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只保温桶。“陈老板送来的,说今晚先别吃药。”
首长眉头蹙起:“谁准他送的?”
“他自己来的,搁门口就走了,没见着人。”
首长撑着坐起身,掀开桶盖。一股极淡的陈皮香气飘出来,混着米粥温润的热气。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粥是温的,米粒熬得几乎化开,绵软滑进喉咙。没什么味道,可咽下去后,胃里那块发紧的地方,竟慢慢松了些。
他又喝了一口。
第三口下肚,那股拧着的疼缓了不少。这感觉有些熟悉。三十年前在乡下,他得过一场大病,妻子用井水泡了半碗米,守在灶前熬了一整天。那时候穷,舍不得多吃,每晚只喝小半碗,就能安稳睡到天亮。
他放下勺子,目光落在床头那瓶白色药瓶上。标签印着复杂的化学名,吃了十几年,每日两粒,雷打不动。医生说必须终身服用。
现在这碗寡淡的粥,竟比药还管用么?
他没说话,慢慢把剩下的粥喝完。空碗搁在床头,药瓶原封不动。
次日清早,秘书照例进来,准备安排去机关食堂。首长摆了摆手。
“换个地方。”
“您想去哪儿?”
“那家小店。”
秘书一怔:“您是说……‘心味’?”
“嗯。”
刀疤六被带到城西慈恩寺时,天刚蒙蒙亮。他换了身灰布衣,头发还乱着。许铮陪在一旁,一路无话。
寺庙住持已等在院中。旁边石阶上架着小泥炉,上头坐着一只粗陶碗。许铮将一小包东西倒进去——是昨夜特意留的辣汤残渣。
住持俯身嗅了嗅,闭目静立片刻,而后睁眼:“留下吧。”
刀疤六跪在青石板上,头垂得很低。住持取过剃刀,冰凉的刀刃贴着头皮。第一缕发丝落下时,直播页面早已炸开。
标题刺眼:《一个打手,在辣汤里看见了娘》
弹幕飞滚:
“演戏吧?”
“看他那眼神,装不出来……”
“辣椒还能救人?扯呢。”
头发一撮一撮落在青石上。脸上火焰纹身还在,可人像是被抽走了那股横劲,安静得有些陌生。手机支架支在石阶旁,镜头正对着他剃度的过程。
住持缓声问:“真想出家?”
他哑着嗓子:“我想改个名。”
“改什么?”
“辣戒。”
“何解?”
“戒辣,戒暴,戒忘本。”
住持点了点头,刀刃继续游走。最后一绺发丝落下时,他抬手摸了摸光亮的头皮,眼神有些茫然,像是第一次真正触到自己的形状。
直播观看人数悄无声息破了五千万。
热搜榜首挂了一整天。
中午,秘书拿着平板进办公室,首页推送正是那张图——光头男人合十跪拜,身后寺院飞檐的一角,能隐约瞥见“心味餐馆”的招牌影子。
首长正批文件,抬眼扫了一下,没作声。
秘书低声汇报:“网上传得很广。那个刀疤六,果然是赵德利的人。他在直播里承认了,是赵指使他在您饭菜里下慢毒。”
首长笔尖一顿。
“他还说了什么?”
“记者问他,记不记得那碗汤的味道。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苦、也最暖的东西。”
房间里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的车声。
首长摘下老花镜,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他拿起那瓶胃药,在掌心掂了掂,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轻轻扔进了废纸篓。
“明天早餐,”他说,“不去食堂了。”
“那去哪儿?”
“那家店。再喝一碗粥。”
秘书记下,没多问。
消息很快传回餐馆。
阿阮打电话来时,声音压得很低:“首长把药扔了,说明他真信了。这是大事。”
陈砚舟正在冲洗锅具,水声哗哗的。“我知道。”
“你还备了别的么?他明天再来,恐怕不止喝碗粥。”
“备了。”
“什么?”
“五道菜。每一道,都能治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要动手了?”
“不是动手。”陈砚舟关上水龙头,“是做饭。”
挂了电话,他走进储藏室。推开最里头的柜门,取出五个密封盒。每个盒子上都贴了手写标签:安神、补气、清肝、健脾、养心。
这些都是母亲当年手把手教的方子。算不得药膳,也不是偏方,就是最寻常的家常菜,用料普通,做法简单。但火候、顺序、乃至下锅时的那份心,差了分毫,便不是那个味道。
他把盒子放回原处。明天用哪一道,得看人来时的气色。
现在,他只管熬粥。
砂锅还在小火上咕嘟着,声音平稳。他掀盖瞧了一眼,米粒已彻底开花,粥油浮起一层莹润的光。他把火调到极微,留着一丝温气。
门外传来摩托熄火声。快递员抱着纸箱进来,又是一包云南野生菌,匿名寄件。和往常一样。
他签收,将菌子摊开在竹筛上,搁在通风处。这些菌子得晾足两天才能用,急不得。
晚八点,餐馆打烊。他没走,独坐在灶台边的小凳上,看着那口砂锅。
手机震了一下。沈君瑶发来消息:“刀疤六正式登记,法号‘辣戒’。赵德利账户今晨冻结,王虎手下已有三人自首。”
他回了个“好”字,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墙上照片里的母亲,依旧握着那把银勺,笑容温静。他抬手摸了摸腕上那枚银勺挂饰,触感微凉。
起身,将砂锅端离灶眼。粥成了。分装两小碗,一碗收进冰箱,另一碗留在木桌上。
这是明天的第一份。
他擦净灶台,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壁灯,昏黄的光刚好笼着那口空锅。
火已熄了,灶膛余温未散。
他坐在椅子里,等天亮。
次日清早五点,他准时起身。揉面,调馅,准备早点。油条面团在盆里发得蓬松,豆腐脑在锅里温吞地咕嘟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
乔振海探进半个身子。
他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里拎着只保温桶。
“听说……首长今天要来?”
陈砚舟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能搭把手不?”
“你会炸油条。”
乔振海笑了笑,脱下外套走进后厨。他摸出刀,开始切葱花。手还有些颤,但下刀很稳。
六点半,头一批客人来了。都是老街坊,晓得今天有要紧事。他们不声不响坐下,安静等着。
七点整,车到了。
首长下车,没带随从。一身寻常夹克,步子迈得缓。
推开门,食物的暖香扑面而来。
陈砚舟站在灶台后,手里握着长勺。
“来了?”
“嗯。”
“今天还是粥?”
“先来一碗。”
陈砚舟盛了一碗递过去。首长接过,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喝第一口时,他闭上眼睛,停顿了片刻。
再睁开时,他望向墙上那块“食物有魂”的木匾。
“昨天我见着一张照片,”他说,“一个光头的男人跪在庙里,他身后……有你店的招牌。”
陈砚舟用抹布缓缓擦着桌面:“他叫辣戒。”
“你说这世上,真有人能因一碗汤回头?”
“你不信?”
“我吃过你的粥。”
“那就够了。”
首长低头,一口一口,将粥喝完。
门外晨光漫进来,斜斜落在灶台上。砂锅已空,但火苗又悄悄燃起。
新的一天,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