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废土唯一的暴君。
当它从地平线那道肮脏的疤痕后升起时，夜晚积累的、那点可怜的寒意便被瞬间蒸发。空气在几分钟内就从冰冷变得滚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冰水里捞出，又扔进了熔炉。大地干裂的皮肤在热浪中扭曲，升腾起肉眼可见的、如同鬼魂般摇曳的蒸汽。
零睁开眼时，灰鸦已经不在洞里了。篝火的余烬尚有最后一丝温度，像一颗垂死的心脏。他坐起身，身体因为在坚硬的岩石上睡了一夜而发出抗议的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又酸又涩。
但他精神的前端，却像一根被磨砺到极致的探针，异常地锋利与清醒。
那股“呼唤”还在。它已经不是昨夜那种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暴了。它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恒定的背景音，一个植入他骨髓里的指南针。无论他转向哪个方向，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东南方那个点，它在吸引着他，像一个缓慢旋转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不再感到恐慌。因为恐慌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情绪，而现在，他的“未知”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目的地”。这感觉很诡异，就像一个死囚，在被告知了确切的行刑日期和地点后，反而获得了一种病态的平静。
【适应得不错，容器。】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赞许，仿佛在夸奖一个学得很快的学生。
【恐惧源于失控。当你接受了自己必然走向深渊的命运时，你就获得了掌控‘过程’的权力。享受这段路吧，这是你作为‘你’，最后的一段旅程了。】
零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洞口。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洞外的世界，是一片被烤成焦黄色的、绝望的画布。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醒了？”
灰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零抬起头，看见她像一只真正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趴在隘口顶端的一块岩石上，巨大的狙击步枪架在身前，正通过瞄准镜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她全身都裹在防晒的沙色斗篷里，和岩石几乎融为一体。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零有些惊讶，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
“你还在流口水的时候。”灰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淡无波。“日出后的第一个小时和日落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是视线最好的时候，也是那些喜欢在夜里活动的小可爱们回家睡觉的时候。是观察和规划路线的黄金时间。”
她说完，灵巧地从几米高的岩石上滑了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片羽毛。
“周围五公里内没有大型畸变体活动的迹象，”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水和食物，“但沙子里有一些新的痕迹，很浅，像是什么东西爬过去了。我们今天的路程会经过一片‘碎骨峡谷’，那里的地形很复杂，是伏击和被伏击的绝佳地点。打起精神来。”
零点了点头，接过压缩饼干。他注意到灰鸦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那种审视和戒备还在，但多了一丝……困惑。仿佛她想在他脸上找到昨晚那个濒临崩溃的影子，却什么也没找到。
“你……”她似乎想问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说：“吃完就走。我们得在中午最热的时候，赶到峡谷里找个阴凉处。”
接下来的两天，就是一场对意志和体能的残酷拉锯战。
他们行走在旧世界的残骸之上。巨大的高速公路像一条被斩断的巨龙尸体，横亘在荒原上，桥墩断裂，路面塌陷，被风沙掩埋了一半。生了锈的钢铁骨架从地里刺出来，指向天空，像一双双绝望祈祷的手。他们甚至路过了一片“石化森林”，那里所有的树木都在大灾变的一瞬间被某种高热能量抽干了所有水分，变成了一株株扭曲的、灰白色的雕塑，风吹过时，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咽声。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讲述着死亡的故事。
灰鸦是个完美的废土导师。她教零如何从风向和云层的变化判断天气，如何从动物骸骨的啃食痕迹分辨附近的掠食者种类，如何用最节省体力的方式翻越沙丘。她的知识，都像是用鲜血和伤疤换来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实用，不带半点废话。
而零，则是个恐怖的学生。
他学得太快了。快到不正常。
灰鸦只是提了一句，要注意听沙子下“流沙蠕虫”发出的摩擦声，半小时后，零就能比她提前三秒，判断出一只蠕虫的潜伏位置和移动方向。
她只是演示了一遍如何在攀爬时利用岩石的纹理作为着力点，零就能立刻找到一条比她规划的更高效、更隐蔽的攀爬路径。
他的感官，他的直觉，他的身体协调性，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优化”着。
第三天下午，当他们抵达碎骨峡谷的入口时，灰鸦终于忍不住了。
“你以前……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她停下脚步，看着身边这个沉默的少年。他的脸被风沙吹得有些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种亮度，不属于人类，更像是野兽在黑暗中，被火光照亮的瞳孔。
零知道她在问什么。这些天，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暴君没有直接教他什么，但他就像一个后台运行的程序，在零没有察觉的时候，不断地优化着这具身体的“硬件”和“软件”。那些战斗本能，那些生存技巧，正在从基因的深处，一点点地“解锁”，而不是被“学会”。
“不记得。”零回答，这是实话，“但感觉……身体记得。”
灰鸦沉默了。这个答案，比任何谎言都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宁愿零是个隐藏了过去的精英战士，也不希望他是一件……正在缓慢“开机”的活体兵器。
“跟紧了。”她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率先走进了峡谷。
碎骨峡谷，名副其实。峡谷两侧是高达百米的、被风蚀得如同肋骨般的嶙峋峭壁，地面上则铺满了各种生物的骸骨碎片，踩上去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阳光被峭壁切割成一道道锋利的光束，在峡谷底部投下大片大片诡异的阴影。
这里是天然的死亡陷阱。
就在他们走到峡谷最狭窄处时，灰鸦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战术手势。
“什么？”零压低声音问，同时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紧绷起来，靠向了岩壁。
“空气。”灰鸦的鼻子微微抽动着，眼神锐利如刀，“味道不对。除了骨头和沙子的味道，还有一股……臭氧的味道。很淡，但有。”
臭氧？零立刻明白了。那是高强度能量反应，或者某些特殊生物摩擦空气时留下的味道。
【来了。一个不错的开胃菜。】暴君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光学折射类生物，靠视觉找不到它。用你的耳朵，用你的皮肤，去感受空气流动的异常。记住，真正的猎手，从不用眼睛这种满是欺骗的器官。】
几乎在暴君话音落下的瞬间，零右侧大约十米远的空气中，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
“十点钟方向！岩壁上！”灰鸦也同时发现了，她猛地向后一跃，手中的狙击步枪已经瞬间举起，但她根本无法锁定目标。
那东西的速度太快了！
一道半透明的、如同水晶打磨而成的镰刀状肢体，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扭曲的空气中猛然刺出，直取零的咽喉！
“Glass Scuttler（琉璃潜猎者）！”灰鸦失声喊道，这是拾荒者公会档案里记录的、最难缠的几种伏击型畸变体之一！
零的反应，已经超越了思考。
他的身体向左侧猛地一拧，整个身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几乎与地面平行。那道水晶镰刀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带起的劲风，在他脸上割开了一道细长的血口。甚至有几根头发，被那锋利的边缘无声地切断，飘散在空中。
躲开攻击的瞬间，零手中的匕首——灰鸦送给他的那把，已经反手向上撩去，狠狠地刺入了那片扭曲的空气之中！
“噗嗤！”
一声闷响，匕首像是扎进了某种坚韧的胶质物。空气中，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猛然显现出来。那是一只体型堪比猎豹的、通体由半透明晶体构成的六足昆虫状怪物。它的身体，像一块不规则的水晶，能够完美地折射光线，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此刻，它的右前肢被零的匕首刺穿，正不断地滴落着蓝色的、类似凝胶的血液。
怪物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它的声带似乎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通过精神波动传递出暴怒的情绪。它的身体再次变得模糊，瞬间从零的匕首上挣脱，消失在了空气中。
“它受伤了！别让它跑了！”灰鸦大喊着，同时快速移动，试图找到一个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制高点。
但零没有动。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视觉，是最大的干扰。在这片光影交错的峡谷里，试图用眼睛去捕捉一个光学隐形的敌人，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听到灰鸦在岩壁上快速移动的摩擦声，听到风穿过峡谷的呜咽声……以及，另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轻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玻璃的“沙沙”声。
它在移动。在左边的岩壁上。
零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他能感觉到左侧的空气，被某个东西搅动后，产生了一丝不正常的紊乱气流，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他甚至能闻到，那股臭氧的味道，正在从左侧，快速靠近。
【对。就是这样。】暴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抛弃你那可悲的人类感官。用野兽的本能去感知这个世界。去……‘知道’它在哪里。】
就是现在！
零猛地睁开眼，身体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瞬间弹出！他没有冲向左侧，而是冲向了前方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他的右脚狠狠地蹬在巨石侧面，巨大的力量让他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身体在半空中旋转，手中的匕首，则像毒蛇的獠牙，刺向了他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空气！
“铛！！”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爆响！
琉璃潜猎者的身影，在被击中的瞬间，从空气中踉跄着显现出来。它显然没料到，零会用这种方式，攻击自己的视觉死角。它的另一只镰刀状前肢，被零的匕首精准地格挡住了，巨大的冲击力让它的身体都为之一滞。
机会！
灰鸦的枪声，也在这一刻，如同审判的雷鸣般炸响！
一颗特制的穿甲弹，拖着一道螺旋状的气浪，跨越了上百米的距离，精准无误地，命中了琉璃潜猎者头部下方，一处颜色稍微有些浑浊的核心部位！
“砰！”
怪物的半透明头颅，如同被铁锤砸碎的玻璃，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的水晶碎片混合着蓝色的凝胶，爆射向四周。
它那巨大的身躯，在惯性的作用下又向前冲了几步，然后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击杀琉璃潜猎者（LV18），获得经验值750点。】
【等级提升至LV12。】
【获得属性点5点，技能点1点。】
零平稳地落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体力。他看着怪物的尸体，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然而，就在他精神最松懈的一刹那，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脊椎底部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畸变体的、混乱而暴虐的杀意。
那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冷静到极致的、纯粹为了“杀戮”而存在的意志。
像有一支无形的狙击枪，在遥远的地方，已经将准星套在了他的眉心。
不止一个！
是三个！
三个不同的方向，三股同样冰冷、同样致命的杀意，像三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地锁定！
他们不是冲着畸变体来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他们看着他战斗，看着他消耗体力，看着他杀死猎物，就是为了等待现在这个——他最虚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刻！
几乎在零汗毛倒竖的同一时间，灰鸦那急促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耳朵里的微型通讯器中炸响。
“零！别动！我们被包围了！三点钟、七点钟、十一点钟方向的山脊上，各有一个人！他们是专业的猎人！妈的，是血肉福音会那帮疯子的精英——‘圣选追猎者’！”
零的身体僵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七点钟方向的那道山脊。他的视力经过系统强化，已经远超常人。他能看到，在那片被阳光扭曲的空气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趴在那里。一管长长的、反射着暗光的金属，正对着他。
狩猎者……与猎物。
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原以为，自己和灰鸦是这片峡谷里的狩猎者。
现在他才明白，他们两个，连同刚才那只琉璃潜猎者，都只不过是……被圈定在猎场里的……猎物。
而真正的狩猎者，已经欣赏完了开胃菜，准备享用他们的主餐了。
【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虫子。】
暴君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冰冷地响起，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君王般的愠怒。
【容器，让我来教你。狩猎的第一法则：在踏入猎场之前，先要分清楚……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零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没有去看灰鸦所在的位置，以免暴露她。他只是看着远处山脊上的那个黑点，脸上那道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几分狰狞。
他对着通讯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轻轻地说：
“灰鸦。”
“我在。”
“他们以为，我们在他们的网里。”
零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疯狂的弧度。
“是时候……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