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基地的五月,风沙小了些,日头却毒了起来。
E组实验楼顶层的办公室里,空调嗡嗡地响着。
张勤坐在那把特制的大号人体工学椅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原本纤细的脚踝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浮肿得像刚出锅的发面馒头一样的脚背。
那双平时穿的平底鞋被踢在一边,脚上是一双还是秦月荣让人去后勤处找来的、最大号男士棉拖鞋。
即便这样,脚背还是勒出了一道红印子。
“张总工,这个氮化镓晶圆的良品率,昨天已经稳定在75%了。”
王大发站在办公桌对面,手里拿着一叠报表,眼神却忍不住往张勤的肚子上瞟,一脸的提心吊胆。
现在的张勤,肚子大得有些吓人。
“75%不够。”
张勤把手里的笔放下,喘了口气。
哪怕只是坐着说话,她现在都觉得有些费劲,肺部被顶得难受,呼吸节奏不得不加快。
“告诉工艺组,刻蚀的温度再降两度,时间延长十五秒。我要的是90%以上的良品率,不然‘天网’的成本降不下来。”
王大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行,我这就去调。”
王大发刚转身要走,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高志华手里拿着个保温杯,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一看见张勤还在那看报表,高志华那张胖脸瞬间垮了下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
高志华几步窜过来,伸手就把张勤桌上的文件给合上了。
“几点了?你自己看看几点了?”
他指着墙上的挂钟。
下午五点半。
“高主任,才五点半。”张勤无奈地看着他,“太阳还没下山呢。”
“对于孕妇来说,五点半就是深夜!”
高志华把文件往自己胳膊底下一夹,“鲁老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要是再让你加班,就把我调去炊事班喂猪。”
“那是鲁老心疼我。”
“我也心疼啊!”高志华看着张勤那双肿得变形的脚。“你说你,当初说好了六个月就走。这都快八个月了!谁家好人怀孕八个月还在搞科研啊?”
张勤笑了笑,撑着扶手想要站起来。
身子太沉,起了一半又坐了回去。
高志华和王大发吓得赶紧伸手去扶。
“慢点慢点!哎哟喂!”
在两个大男人的搀扶下,张勤总算是站稳了。
她锤了锤酸痛的后腰。
“行了,别嚎了。这不是做完了吗?”
她指了指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架构图,最中间亮着两个绿色的字——【就绪】。
“‘天网’的一期代码封包了。核心算法我都写进去了,剩下的调试工作,齐博士他们能搞定。”
“氮化镓雷达的生产线也跑通了,王大发现在比我都熟。”
张勤看向窗外,那里停着一辆挂着京市牌照的勇士越野车,那是来接她的。
“我是真该走了。”
高志华听到这话,刚才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突然没了。
“张副主任……”高志华松了口气,“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秦助理把你的行李都装车了。”
“收拾好了。”
张勤转过身,看着这间她待了大半年的办公室。
墙上还贴着那是“猎鹰”最初的手绘草图。
“高主任,E组交给你了。别光顾着挣钱,技术还得接着搞。”
“放心吧!”
高志华站直了身子,用力拍了拍胸脯,那身肥肉跟着颤了颤。
“你回来之前,要是E组掉出基地前三,我高志华把名字倒过来写!”
张勤笑了笑,慢慢地往门口挪。
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人。
E组所有的研究员,还有隔壁c组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梁信华教授,甚至连食堂的大师傅都来了。
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在两侧,让出中间的一条路。
没人说话,没人鼓掌。
只是用那种最敬重、最不舍的眼神看着她。
张勤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走了。两年后见。”
……
回京市的路程并不轻松。
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并没有坐飞机,而是安排了一辆改装过的车,一路开得极慢极稳。
等车子驶入京市御辰府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
车刚停稳,林文静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后面跟着还没来得及扔烟头的张建军。
“勤勤!哎哟我的闺女!”
林文静拉开车门,看见从车上艰难挪下来的张勤,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怎么肿成这样了啊!”
林文静看着张勤那双只能随意穿着大号拖鞋的脚,心疼得直跺脚。
“这哪是脚啊,这都快成发面馒头了!按一下就是一个坑!”
张勤扶着老妈的胳膊,累得只想找张床躺下。
“妈,没事,后期都这样,生完就好了。”
“什么没事!你看看你这脸色,蜡黄蜡黄的!”
张建军在一旁手足无措,想扶又不敢碰,围着张勤转了两圈。
“快!快进屋!屋里暖气足!”
张建军冲着屋里喊:“凤萍啊!赶紧把那个炖了一天的燕窝端出来!!”
一家人众星捧月地把张勤弄进了屋。
张勤瘫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舒服。
没有做不完的实验,没有闻不完的机油味。
林文静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帮张勤脱掉那双巨大的拖鞋,看着那肿得发亮的皮肤,眼泪又止不住了。
“那个周怀瑾也是!怎么当爹的!”
林文静一边轻轻按摩着张勤的小腿,一边抱怨。
“明明说好了六个月就回来,非让你在那种地方待到八个月!这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跟他没完!”
“妈,不怪他。”
张勤拿过一个抱枕垫在腰后。
“是他催了我无数次,是我自己非要留下的。项目到了关键时刻,我走不开。”
“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林文静瞪了她一眼。
正说着,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周怀瑾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领带歪在一边,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头上全是汗。
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勤勤!”
周怀瑾一眼就看见了瘫在沙发上的张勤。
他那个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周主任,此刻脸上的表情完全失控了。
他几乎是扑到了沙发边上,单膝跪地。
视线落在张勤那双肿胀不堪的脚上,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似乎怕弄疼了她。
“怎么……怎么肿成这样了?”
周怀瑾抬头看着张勤,眼眶瞬间就红了。
“电话里你不是说挺好的吗?这就是你说的挺好?”
张勤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路途劳顿的烦躁瞬间散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周怀瑾有些扎手的下巴。
“这不都回来了吗?”
“你还笑!”
周怀瑾握住她的手,放在脸侧蹭了蹭,语气里全是自责和后怕。
“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让你回来。你每次都说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早知道你会受这么大罪,当初我就该把你绑回来!”
他看着那双脚,心疼得眉头都在抽搐。
“疼不疼?”
“胀得难受,倒是不疼。”张勤实话实说。
周怀瑾二话不说,直接把林文静手里的热毛巾接了过来。
他也不管啥了直接坐在地毯上,把张勤的脚抱在怀里,开始轻轻地按摩。
他的手法很生疏,但极其小心。
林文静和张建军对视一眼,悄悄地退到了厨房,把空间留给小两口。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
只有热毛巾散发出的淡淡蒸汽。
“怀瑾。”
张勤看着正在跟她那双肿脚“较劲”的男人,忽然开口。
“嗯?”周怀瑾头也没抬,“是不是劲儿大了?”
“不是。”
张勤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
“咱们说好了啊。”
“什么?”
“就生这一个。”
张勤的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这罪我是真受够了。”
“你是不知道,最后这一个月,我晚上根本没法躺着睡,只能坐着眯一会儿。一躺下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顶到了嗓子眼,喘气都费劲。”
“还有这腿,每天早上起来都像是灌了铅。”
“还有上厕所,你知道我现在上厕所多费劲吗?那个肚子大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她一口气吐槽了一大堆。
在外面她是无所不能的张总工,是带着团队攻克世界难题的女强人。
但在周怀瑾面前,她只是个被怀孕折磨得快要崩溃的小女人。
周怀瑾听着她的抱怨,手上的动作没停,眼里的心疼却越来越浓。
他抬起头,看着张勤,郑重其事地点头。
“不生了。”
“坚决不生了。”
“就要这一个。”
“男孩女孩都行,咱们就要这一个宝贝疙瘩。”
“以后谁再敢提二胎,我就跟谁急。我妈要是提,我就把她送去旅游。”
张勤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逗乐了。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我要是反悔,我就……我就去E组给王大发搅油漆去!”
接下来的日子,张勤彻底过上了“大熊猫”的生活。
周怀瑾直接请了年假,每天雷打不动地陪在家里。
早起给她穿袜子,晚上给她洗脚按摩。
甚至连吃饭都要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才放到她碗里。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磨到了三十九周。
这天凌晨三点。
张勤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感觉肚子猛地紧缩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她睁开眼,推了推身边的周怀瑾。
“周怀瑾。”
周怀瑾睡得很浅,瞬间惊醒。
“怎么了?是不是腿抽筋了?”
他熟练地就要起身去给她按摩小腿。
“不是。”
张勤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去拿待产包。”
“我们要去医院了。”
“破水了。”
那一瞬间,张勤发誓,她看到了周怀瑾从床上弹射起飞的全过程。
“待产包……待产包在哪?哦对在柜子里!”
“车钥匙!车钥匙呢?!”
“妈!爸!勤勤要生了!!!”
整个御辰府瞬间鸡飞狗跳。
去医院的路上,周怀瑾开车的手都在抖。
张勤坐在后座,忍着一阵阵袭来的宫缩痛,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你慢点开……别闯红灯……”
“我知道!我知道!”周怀瑾嘴上答应着,脚下的油门却踩得飞快。
到了医院,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检查,办理住院,进产房。
因为胎位正,骨盆条件也好,医生建议顺产。
张勤也没矫情,顺产恢复快,她不想在床上躺太久。
但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开指的过程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那种疼痛,不是被人打了一拳,而是像是有人拿着锯子,要把她的腰生生锯断。
周怀瑾在产房里陪产。
他穿着无菌服,全副武装,整个人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滴。
他紧紧握着张勤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着张勤疼得满头大汗,嘴唇都咬破了,却一声不吭的样子,周怀瑾急得眼睛通红。
“医生!能不能剖了?别让她受罪了!”
周怀瑾冲着助产士喊道。
“剖什么剖!”助产士头也不抬,“都开八指了!现在剖那是受两茬罪!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生了!”
张勤疼得神志不清,听到这话,反手抓住了周怀瑾的胳膊。
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
“周怀瑾……你个大骗子……”
“你说……你说不疼的……”
周怀瑾哪敢反驳,只能在那点头如捣蒜。
“我是骗子,我是混蛋。咱们不生了,这辈子都不生了……”
终于。
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折磨后。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
“哇——”
整个产房安静了下来。
“恭喜!是个千金!六斤六两!”
助产士抱着一个皱皱巴巴、浑身通红的小家伙,笑着说道。
张勤脱力地倒在产床上,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她努力睁开眼,想看看孩子。
却发现周怀瑾根本没去看孩子。
他依然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整个人趴在床边,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张勤感觉手心里湿漉漉的。
他在哭。
“勤勤……”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颤抖。
“辛苦了……”
“真的……太辛苦了……”
张勤虚弱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傻样。”
“不去看看你女儿?”
周怀瑾这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那个……不急。”
周怀瑾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张勤,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先看你。”
“你在我这,永远是第一位。”
不远处,助产士正在给孩子称重,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