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冬天，又干又冷。
E组实验楼里暖气烧得烫手，高志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正对着一张报表生气。
“我说老王，你这就不地道了。”
高志华指着采购单上的那一行字，指头把纸戳得哗哗响。
“这一批惯性导航芯片，咱不是说好了用民用级的吗？你给我整这一堆军规级的干什么？”
王工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脸无辜。
“主任，这不也没贵多少吗？现在的民用芯片涨价了，跟军规入门级差价不到五块钱。我想着，给咱们的‘猎鹰’稍微提提神，别老是让人家嘲笑咱们是‘二踢脚’。”
“五块钱不是钱啊？”
高志华瞪着眼，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老王脸上。
“一枚五块，一万枚就是五万！五万块钱够咱们食堂加多少顿红烧肉了？”
他把单子往桌上一拍。
“退了！全换成最便宜的那种！我就要那种抗干扰能力一般的，只要能飞到大致区域就行。”
老王叹了口气，抱着单子嘟嘟囔囔地走了。
“这有了钱怎么还这么抠搜……”
高志华耳朵尖，听见了。
“这不是抠搜！这是为了保持产品的纯粹性！”
他冲着老王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张勤。
“张副主任，你给评评理。咱们当初定的就是‘量大管饱’，要是精度太高了，那帮大户人家买回去舍不得用怎么办？咱们赚谁的钱去？”
张勤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正在图纸上画圈。
听到这话，她头也没抬。
“高主任说得对。”
“不过，这次升级，咱们确实得动点手脚。”
张勤放下笔，把图纸推到高志华面前。
“之前的误差是三百米，那是为了省钱。现在咱们有钱了，这误差得控制一下。”
高志华凑过来一看，眉毛挑了起来。
“两百米？”
“对。”
张勤指了指图纸上的制导模块。
“三百米太随缘了。两百米刚刚好，既能保证一定的命中率，又不会让对方觉得我们在卖违禁品。”
“而且，两百米的误差，还能给客户一种‘我也参与了瞄准’的错觉。打中了是他们技术好，打不中是我们产品便宜，这叫提升用户体验。”
高志华愣了半晌，憋出一句：“张副主任，你这做生意的路子，比搞科研还野。”
正说着，外面的大铁门被人拍得震天响。
秦月荣快步走进来，脸色有点古怪。
“张总工，高主任，外面来了辆车，说是送年货的。”
“年货？”
高志华一拍大腿。
“对对对，再过三天就是春节了。肯定是后勤处送猪肉来了！走走走，接肉去！”
一听有肉，实验室里的一帮大小伙子全窜了出来。
大门打开。
门口停着的不是后勤处那辆破卡车，而是一辆挂着京市牌照的黑色红旗。
车门开着，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人正站在风口里，接受警卫的检查。
警卫手里的探测器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发出“滴滴”的声响。
男人很配合，甚至主动张开双臂，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
张勤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背影，脚步停住了。
“这……这不是猪肉啊。”
他看了看那辆车，又看了看那个男人，眼珠子转了转，一拍脑门。
“哎哟，这是咱们E组的‘家属’到了！”
周怀瑾转过身，正好对上张勤的视线。
风沙很大，吹乱了他的头发。
但他笑得很暖，就像这戈壁滩上稀缺的阳光。
“检查完了吗？”
他问警卫。
警卫是个刚入伍的小战士，本来就有点紧张，再看看台阶上站着的张勤和高志华，更是手足无措。
“报……报告！检查完毕！没有携带违禁品！”
周怀瑾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歪的衣领，提起脚边的一个行李箱，大步向台阶走去。
张勤就那么站着，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挡住了所有的风。
“瘦了。”
“这里伙食不好？”
张勤摇摇头。
“食堂的大师傅手艺不错，就是我想事情想得。”
她看着他。
“你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说三十才到吗？”
“等不及。”
周怀瑾回答得很坦诚。
“而且，我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特级安保’，能让你连个电话都打不出来。”
他说着，视线扫过四周。
远处的哨塔，近处的巡逻队，还有秦月荣始终没离开过腰间的手。
周怀瑾的眼神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的宿舍。”
高志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凑上来，笑得跟朵花似的。
“周主任！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吧？”
“不辛苦。”
周怀瑾冲他点了点头。
“高主任，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话！您能来，咱们E组蓬荜生辉啊！”
高志华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本来想给您搞个接风宴的，但是张副主任现在这情况，去食堂人多眼杂……”
“不用麻烦。”
周怀瑾打断了他。
“我带了些东西，就在宿舍简单吃点就行。”
他和张勤往宿舍楼走去。
后面，E组的一帮光棍还在探头探脑。
“这就是张总工的老公？看着挺斯文啊。”
“听说还是个大官？”
“管他大不大官，只要对咱们张总工好就行。要是敢欺负张总工，咱们E组现在的导弹可是两百米误差，指哪打哪！”
回到张勤的公寓。
门一关，外面的风沙和喧嚣都被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房间里很暖和。
周怀瑾脱下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玄关处的张勤。
这一次，没有任何顾忌，走过去，把她拥进怀里。
抱得很紧。
张勤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还有那熟悉的气息。
“真想把你装在口袋里带走。”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张勤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笑了。
“那你可能会被判刑。拐卖国家特级专家，罪名不小。”
周怀瑾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这时候还跟我讲法条？”
他拉着她走到桌边，打开带来的行李箱。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不是衣服，也不是什么贵重礼品。
全是吃的。
几个密封好的保鲜盒，里面装着包好的饺子。
还有几袋真空包装的酱牛肉，甚至还有一瓶老陈醋。
“妈包的。”
周怀瑾把保鲜盒拿出来。
“三鲜馅的，知道你爱吃。怕坏了，我是用保温箱一路拎过来的。”
“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小一点的盒子。
“爷爷让我带来的。他老战友做的红烧肉，说是让你补补脑子。”
张勤看着那一桌子的家常菜，眼眶有点发热。
这就是家。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是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他们也能把这份温度送过来。
“这里有电磁炉吗？”
周怀瑾挽起袖子。
“有。”
张勤从柜子里翻出那个自从买来就没用过几次的电磁炉。
很快，水开了。
白胖的饺子在锅里翻滚，热气腾腾。
周怀瑾熟练地用勺子搅动着，防止粘锅。
张勤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看他。
这个在京市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就在这间简陋的宿舍里，给她煮饺子。
这种反差，让她觉得很踏实。
“对了。”
周怀瑾一边盯着锅，一边开口。
“你那个‘两百米误差’的升级方案，报告我看过了。”
张勤一愣。
“你看过了？这报告还在鲁老桌子上呢。”
“我是家属，也是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有点特权不过分吧？”
周怀瑾回头冲她眨了眨眼。
“思路很清晰。不过，有个地方你可能忽略了。”
“什么？”
“外观。”
周怀瑾关了火，把饺子盛进碗里。
“既然是为了卖给那些大户人家，这导弹长得太寒碜了不行。”
他把碗端到张勤面前，递给她一双筷子。
“我看过‘猎鹰’的照片，那涂装，跟自来水管似的。你要是把它涂成磨砂黑，再印上几行金色的英文参数，哪怕性能不变，价格也能再往上提两成。”
张勤夹饺子的动作停住了。
“周先生，你这是奸商啊。”
“这叫市场营销。”
周怀瑾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她对面。
“你负责把东西造出来，我负责让它的价值最大化。这叫分工明确。”
两人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聊着天。
没有聊什么国家大事，也没有聊那些沉重的国际局势。
聊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比如周家老爷子最近迷上了钓鱼，结果每次都空军；
比如林文静又给张勤买了什么颜色的围巾；
比如孟红荣那个木头秘书终于谈恋爱了，对象竟然是个性格火辣的女记者。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戈壁滩的夜，安静得能听到风的声音。
吃完饭，周怀瑾主动去洗碗。
张勤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这里没有城市的霓虹，星星格外亮。
“在看什么？”
周怀瑾洗完碗，擦干手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
“在看星星。”
张勤指着天边那颗最亮的星。
“c组的那个大家伙，再过一个月就要发射了。它的目标是那里。”
周怀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会成功的。”
“嗯。”
张勤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看着他。
“周怀瑾。”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煮饺子？”
“谢你来了。”
张勤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口。
“这里虽然只有风沙，但你在，就很好了。”
周怀瑾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傻瓜。”
“对了。”
张勤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
“我听说，这次为了批准你来，上面开了好几次会？”
周怀瑾笑了笑，一脸轻松。
“也没几次。就是有些人担心我这个‘家属’会泄密，或者是影响你的工作。”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最坚定的后盾。”
周怀瑾看着她的眼睛，眼神认真。
“如果她需要安静，我可以当个哑巴；如果她需要资料，我可以当个搬运工。只要能让她安心搞研究，哪怕让我来这儿种树，我也愿意。”
张勤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知道，以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分量。
“种树就算了。”
张勤故意板起脸。
“这里的水资源很宝贵，你种不活。”
周怀瑾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好，不种树。那就给你暖被窝。”
夜深了。
外面的风还在刮，呜呜作响。
但屋里很暖。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E组没有放假，也不可能放假。
对于搞科研的人来说，节日只是日历上一个红色的数字，该跑的数据还得跑，该做的实验还得做。
不过，气氛还是不一样的。
大红灯笼挂在了实验楼的门口，虽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那是戈壁滩上唯一的亮色。
食堂里包了饺子，几个没回家的年轻研究员正围在一起看春晚重播。
高志华特意换了身新工装，看着精神了不少。
“张副主任，周主任！”
看到两人进来，高志华嗓门洪亮。
“来来来，尝尝咱们食堂自己腌的酸菜，配上羊肉饺子，那是一绝！”
周怀瑾也没有架子，挽起袖子就跟大家坐在一起。
他虽然不是搞技术的，但知识面极广，跟这帮理工男聊起天来竟然毫无障碍。
从国际形势聊到军事装备，再聊到足球。
一顿饭吃下来，E组那帮本来还有点拘谨的小伙子，已经开始管他叫“周哥”了。
张勤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嘴角一直挂着笑。
吃完饭，大家还要回实验室加班。
“猎鹰”的升级迫在眉睫，那个两百米的误差指标，必须在年后拿出来。
“你们去忙吧。”
周怀瑾帮张勤整理了一下围巾。
“我在宿舍等你。”
“你一个人会不会无聊？”
张勤有些过意不去。
毕竟是大过年的，把他一个人扔在宿舍里。
“不无聊。”
周怀瑾指了指桌上那一摞书。
“你书架上这些关于导弹原理的书，我正好趁这个机会补补课。省得以后跟你聊天，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张勤笑了。
“行，那你看书。不许乱翻我的实验笔记。”
“遵命，长官。”
回到实验室，大家干劲十足。
大概是因为吃了顿好的，又或者是有人陪着过年，那股子因为封闭管理带来的烦躁感消散了不少。
“老王，这个滤波算法还得改。”
张勤指着屏幕上的波形图。
“现在的噪点还是太多。如果遇到强电磁干扰，这两百米的误差就保不住了。”
“明白！我这就改！”
老王答应得干脆利索。
一直忙到凌晨两点。
实验室里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第一阶段的仿真测试，通过了。
张勤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出实验楼。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依旧闪亮。
701宿舍的窗户里，还透着暖黄色的光。
他在等她。
张勤加快了脚步。
推开门，周怀瑾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空气动力学基础》，看得很认真。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合上书。
“回来了？”
“嗯。”
张勤脱掉带着寒气的外套。
“饿不饿？给你煮碗面？”
“不饿。”
张勤走到他身边坐下，靠在他肩膀上。
“累吗？”
周怀瑾伸手帮她按着太阳穴。
“有点。”
张勤闭上眼，享受着他的服务。
“不过，值了。”
“数据跑通了？”
“通了。只要再进行两轮实弹测试，这批升级版的‘猎鹰’就能上市了。”
张勤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到时候，把价格翻一倍，再配上你说的那个磨砂黑涂装，绝对能卖爆。”
周怀瑾笑了。
“看来，我这个狗头军师还是有点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