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寅时刚过，天色未明，整个皇城还沉浸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与严寒之中。然而，养心殿内传出的阵阵压抑哭声与匆忙脚步声，却如同惊雷般划破了这片死寂，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大胤王朝的皇帝萧彻，在经历了数日的昏迷与痛苦的挣扎后，于这个寒冷的冬日凌晨，龙驭上宾。
沉重的丧钟自皇宫深处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肃穆，穿透凛冽的寒风，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钟声所至，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百姓们惶恐地跪伏在地，官员们则匆忙换上早已备好的丧服，怀揣着各异的心思，向着皇城方向汇聚。
丽正殿内，萧景琰已穿戴整齐。他身着一袭缟素，腰间系着麻绳，脸上看不出过多的悲戚，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与肃然。连续多日的煎熬与等待，早已将那份可能存在的父子之情消磨殆尽，此刻充斥在他心间的，是沉重的责任、对未来的审慎，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即将掌握至高权力的悸动。
高永身着孝服，疾步而入，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恸与恭顺：“殿下，陛下……已晏驾。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殿下即刻移驾乾清宫，主持大局，承继大统！”
萧景琰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难测。“遗诏呢？”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高永头垂得更低：“回殿下，陛下……陛下并未留下明确遗诏。然殿下监国已久，名分早定，朝野归心，此乃众望所归！”
没有遗诏。景琰心中冷笑，这或许是他那位父皇最后的一丝猜忌，亦或是留给其他有心之人最后的机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监国之权在手，东宫势力已成，大势在他这边。
“传令下去，敲响景阳钟，召集百官于太极殿。通告天下，陛下驾崩，举国哀悼。国丧事宜，由礼部会同内廷即刻操办，不得有误。”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地发出。
“老奴遵旨！”高永恭敬应道，起身快步离去安排。
就在景琰准备移驾太极殿之时，赵怀安却脸色煞白，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殿下！不好了！林公公……林公公他……”
景琰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怎么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林公公昨夜服药后，突然吐血昏迷！程太医诊脉，说是……是中了剧毒！”赵怀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如今人还昏迷不醒，程太医说……说情况危急，恐……恐有性命之忧！”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景琰脑中炸开。父皇驾崩带来的沉重压力，即将登基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七零八落。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失去了力气。
夙夙……中毒了？性命之忧？
那个昨夜还在与他冷静分析局势、誓言为他前驱的人，那个苍白却坚定身影，此刻正生命垂危？
暴怒与恐慌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他那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坚硬的木料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案面顿时裂开数道纹路。
“查！给本王彻查！！”他低吼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眼中迸射出骇人的杀意，“所有经手汤药之人，全部拿下！严刑拷问！太医院给本王翻过来！找出下毒之人，诛其九族！！”
这一刻，什么帝王威仪，什么冷静自持，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知道，若林夙有事，他定要让所有相关之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殿下，时辰已到，百官已在太极殿等候……”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在外通传。
景琰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现在，他还不能乱。他是监国太子，是即将登基的帝王，他必须先去面对百官，稳定朝局。
他看了一眼赵怀安，声音冰冷如铁：“你亲自去盯着，调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有任何进展，立刻来报！”
“是！末将遵命！”赵怀安领命，匆匆而去。
景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缟素，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混乱的呼吸，迈步向外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权力的巅峰近在咫尺，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无边的寒冷和一种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恐慌，如影随形。
太极殿内，百官缟素，一片肃穆。哀戚的氛围下，是无数双暗中打量、揣测试探的眼睛。
萧景琰端坐于龙椅之下的监国宝座上，面容沉静，目光扫过下方群臣，将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清晰地宣读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声音沉痛而克制，随后宣布由自己暂摄国政，主持国丧，并择日登基。
没有遗诏引发的骚动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在首辅方敬之、兵部尚书赵擎等重臣率先跪拜称臣的带领下，迅速平息。大势所趋，无人敢在此时公然挑战东宫的权威。
然而，权力的交接从不平静。
景琰深知，此刻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力量与决断，才能彻底震慑住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他利用皇帝驾崩、国丧期间的特殊时机，以“稳定朝局、肃清奸佞”为名，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清洗。
首先遭殃的便是几位早已被标记、跳得最欢的三皇子党羽。景琰甚至没有给他们申辩的机会，直接以“勾结外官、窥探禁中”、“贪墨军饷”等或实或虚的罪名，下令革职查办，投入诏狱。动作之快，手段之狠，令许多还在观望的官员脊背发凉。
同时，他大力提拔在东宫时期便追随他的柳文渊、杜衡等人，将他们安插进吏部、户部等关键衙门担任要职。对于高永的投诚，他顺势接纳，默许其开始将司礼监的权力逐步移交给尚在昏迷中的林夙名下（由高永暂代行其事），并将自己信任的太监安插进司礼监底层，开始渗透这个内廷核心机构。
京畿防务更是重中之重。他连夜召见京营指挥使谢勇，一番恩威并施的谈话后，谢勇彻底表明了效忠之意。京城九门的守卫将领也进行了一轮悄无声息的更换，全部换上了赵怀安考察过的、背景干净可靠的东宫系或将门中立派军官。
这些举措如同疾风骤雨，迅速而有效。朝堂之上，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很快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这位年轻监国太子手段的敬畏与顺从。景琰的权威，在父皇驾崩后的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已初步确立。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看似铁腕的背后，他的心始终悬在半空，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每一次赵怀安或小卓子前来禀报林夙的病情，他的心跳都会漏掉几拍。
“殿下，程太医用了金针渡穴，又灌下了珍藏的解毒圣药，暂时吊住了林公公的心脉，但毒素诡异，已侵入肺腑，程太医说……仍未脱离危险。”
“殿下，林公公又呕了一次血，颜色发黑……”
“殿下，林公公一直未醒，气息微弱……”
每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周身的寒气便重一分，处理政务时的手段也愈发凌厉酷烈，仿佛要将内心的焦灼与暴戾，尽数倾泻在这些政敌身上。乾清宫（他暂居处理政务之所）内的气氛，因他阴晴不定的情绪而变得无比压抑，宫人们行走坐立皆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位正处于盛怒与担忧中的新主。
夜幕再次降临，忙碌了一天的萧景琰，拒绝了所有臣子的求见，独自一人回到了暂时安置林夙的乾清宫暖阁。
暖阁内药味浓郁，林夙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小卓子红肿着眼睛，跪在床边，用湿棉签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程太医一脸疲惫地守在一旁，见到景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如何？”景琰的声音沙哑不堪，目光紧紧锁在床上那人身上。
程太医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殿下，林公公所中之毒，极为刁钻阴狠，似是由数种罕见毒素混合而成，药性相冲相激，破坏脏腑生机。臣虽已用尽方法压制，但……毒素仍在缓慢蔓延。若三日内找不到对症解药，恐……回天乏术。”
三日！景琰的心猛地收缩，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程太医和小卓子先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林夙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颤抖着停住了。他怕碰碎了这个仿佛一触即溃的琉璃人儿。
“夙夙……”他低声唤着这个几乎只在他心中默念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无力，“你答应过我的……要为我前驱，扫清障碍……你怎么能……怎么能食言？”
他想起他们初遇时，那个瘦小却眼神灵动的少年；想起他们在东宫相互试探、彼此依靠的日夜；想起他每一次为自己化解危机后，那看似平静却暗藏关切的眼神；想起大婚前夜，他强忍心痛劝自己以大局为重的冷静；想起昨夜，他还在这里，对自己说“刀山火海，奴婢亦无悔”……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这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残忍的对比。他得到了天下，却可能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真心待他、懂他、愿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这种即将失去的恐惧，比任何政敌的明枪暗箭都更让他害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握紧拳头，眼中重新燃起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杀多少人，我一定会救活你！”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暖阁，对守在外面的赵怀安厉声道：“加派人手，给本王搜！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下毒之人，找到解药！悬赏万金，提供有效线索者，封官赐爵！凡与三皇子府、李阁老府有牵连的医者、药铺、江湖人士，全部给本王监控起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赵怀安感受到主子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心头凛然，立刻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跪地呈上一封密信：“殿下，监视皇觉寺的兄弟发现，今日午后，有一形迹可疑的游方郎中进入寺内，与三皇子接触约半个时辰后离去。我们的人跟踪其后，发现他最终进入了……进入了首辅方大人在西郊的一处别院。”
首辅方敬之？景琰眼中寒光暴涨。这个老狐狸，表面中立，暗地里果然也与萧景哲有勾结？还是说，这又是萧景哲的嫁祸之计？
无论真相如何，这条线索绝不能放过！
“给本王盯死那座别院！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打草惊蛇！另外，立刻去‘请’首辅大人入宫，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景琰冷声下令，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萧景哲，你终于忍不住了吗？无论你躲在背后耍什么阴谋，这一次，我定要将你连根拔起！
首辅方敬之被“请”到乾清宫时，已是深夜。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疑惑，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皇帝刚死，太子便深夜急召，绝非寻常。
景琰并未在正殿见他，而是在一间僻静的书房内。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侍卫守在门外。
“方阁老，”景琰没有绕圈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本王刚得到密报，一个与三皇子接触过的可疑郎中，进了你在西郊的别院。对此，阁老作何解释？”
方敬之心中巨震，脸上却强自镇定：“殿下明鉴！老臣对陛下、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那别院……那别院老臣平日极少前往，只是偶尔用于休憩，怎会与三皇子及什么郎中扯上关系？此必是有人栽赃陷害，欲离间殿下与老臣啊！”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惶恐与委屈。
景琰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方敬之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的压力，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景琰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方阁老，你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本王亦不愿相信你会与逆党勾结。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骤寒，“林夙中毒，生命垂危。此事，本王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凡与此事有丝毫牵连者，无论是谁，本王必诛其九族！”
他走到方敬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给你一次机会。将你知道的，关于萧景哲的一切，还有你那座别院的蹊跷，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方敬之冷汗涔涔而下，身体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绝非虚言恫吓。林夙中毒已触及了他的逆鳞，此刻的他，就是一个择人而噬的猛兽。自己若再不表明立场，恐怕真要成为这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了。
权衡利弊之下，方敬之终于咬牙，叩首道：“殿下……老臣……老臣确实不知那郎中之事。但……但三皇子前几日，曾秘密派人给老臣送过一封信，信中……信中隐约提及，陛下若有不测，望老臣能……能秉持中立，以待‘贤主’……老臣惶恐，并未回复，将那信……烧了……”
他终究还是不敢完全说出别院的秘密，只能抛出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试图撇清自己。
景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逼迫过甚。方敬之的态度，至少表明他尚未完全倒向萧景哲。眼下朝局未稳，还需要这些老臣维持表面平衡。
“起来吧。”景琰淡淡道，“阁老之心，本王已知。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谢殿下！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方敬之如蒙大赦，连忙叩谢，踉跄着退了出去。
处理完方敬之，景琰回到暖阁。林夙依旧昏迷着，气息微弱。他坐在床边，握着林夙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夙夙，你再等等……我一定会找到解药……”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林夙承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解药依旧渺茫。而萧景哲隐藏在暗处的杀招，真的仅仅只有下毒这一计吗？
就在景琰心力交瘁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之声！紧接着，赵怀安浑身是血、甲胄染尘地冲了进来，声音嘶哑而惊怒：
“殿下！不好了！宫外……宫外突然出现大量身份不明的黑衣死士，正在强攻玄武门！守门禁军中有内应，玄武门……快要失守了！”
景琰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寒光！
萧景哲！你竟然敢直接发动宫变？！